真田坐在副驾驶座上很是紧张,因为幸村的动作非常不熟练。但是幸村很小心,左顾右盼直到视野范围内一辆移动的车也没有,才从泊车位上驶出来。从地下车库开出来,进入车道,真田松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座椅上合上眼皮。
幸村瞟了他一眼:“其实,我没有驾照呢。”真田猛地睁开眼睛,幸村看着他的表情噗嗤笑了起来,“安心睡吧,我会很小心的。”
“不,幸村……”怎么可能睡得着?“还是让我来吧?”
“不要啊,要是你开着开着睡着了,我才更危险不是吗?”
“所以说,叫幸村你留在店里了。”
“那你看着我开吧。虽然没有驾照,但我对自己的驾车技术还是有自信的。”幸村认真地扑在方向盘上。
无奈地看着幸村,真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的那个东西紧张地扑通扑通乱跳:“幸村——”
“嗯?”
“如果,我要去东京工作……”
真田弦一郎002
今年真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岁。父母比真田更先意识到光阴的流逝,从真田决定退役的那日起,母亲就开始认认真真为考虑终身大事。真田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是那样严肃又较真的一个人,如果她不在身后推一把的话,大约永远也追不上心仪的女孩子。
但是真田的母亲对于这件事是谨慎甚至苛刻的,经过了数月的挑选和观察,她终于遇见了那个令她满意的女孩子,于是着手安排起儿子与对方的会面。真田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可是真田心里明白,他并不是很向往婚姻。如果有了妻子,也许就不能不在工作上分出一些精力,可是真田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
孝顺的真田按照母亲的要求去与对方见面,那个女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淡淡地喝了两杯咖啡泛泛谈了一些个人情况,分别后如果不看通讯录真田甚至记不起她的名字。母亲催促着真田主动约会,真田做不到,也开不了口拒绝母亲,只好日复一日地借口拖延。
然后,真田就看到了东京警视厅异地选调警员的通知。年迈的祖父也从以前的同事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祖父一直希望真田能够在警界出人头地,这次征调对从警不久的真田来说是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真田与祖父的意见不谋而合,父母对儿子的事业自然大力支持,眼见真田开始申请考核,母亲就把相亲的事放在了一旁。
考核的过程十分顺利,只等调任的文书下达,真田就要去东京赴任。真田要向神奈川的故友道别,尤其是幸村。可是当他试图告知幸村这个消息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开口的感受。他无法开口向幸村道别,上一次发生这种事,好像是很多年前,他向前任女友提出分手的时候。
下周,他必须去东京了。
“幸村,如果,我要去东京工作……”
幸村没有答应,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车窗外的公路,真田无法判断他只是专注于开车而忽略了自己的问题,还是为了回避问题而假装专注于开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真田,没能再说出第二句。真田泄了气似的低着头,听见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哦。”一个字,哦。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能再陪你爬山,也不能再陪你看病……你的病情好不容易有了好转,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这些年你有一直在我身边吗?”幸村反问了一句,“我看起来不好吗?”即使没有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真田看着幸村清冷的侧颜,幸村的脸上只有不能称之为表情的淡漠,可是真田分明感受到他在生气。好不容易相聚,又马上面临分离,真田心里也有一种似乎叫作“不舍”的情绪,他有无法陪伴幸村的歉疚,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一直赖在幸村身旁。
“我不在的时候,幸村也会有人陪伴,但是关于健康的问题,幸村一定不要松懈。”真田的眼前闪过幸村家里那些属于女性的用品,幸村不会感到寂寞,真田知道,但是真田很难相信有人能像自己这样把幸村照顾好。
车停到路边,幸村转头看着真田,微微一笑:“放心啦。真田的家到了哦。”
“啊,到了啊。”真田恍然醒悟,解开安全带的扣子就下了车。当车门“嘭”一声关上,站在车门外的真田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敲敲车窗:“幸村,这好像是、我的车……”
车里的幸村一直等着真田说这话,看到车窗外真田不知所措的表情乐得哈哈大笑。幸村拔出车钥匙,从车上下来,把钥匙交到真田手里。真田摇头:“这里离你的公寓太远了,你开着我的车回去吧。明天我会去找你。”
“不用了,”幸村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我可以回家——父母的家。”幸村家就在真田家步行可达的距离,在立海大附中念书的时候,两名少年经常一起上下学。
真田握着手里的电子钥匙,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抬头看着幸村在梧桐树下单薄的背影,深绿色的外套,和十几年前立海大附中的校服一模一样的颜色,那个背影镶嵌在静谧的梧桐树下的背影,也十几年如一日的轻薄,仿佛一阵清风就会将他吹走。真田紧紧地握起拳头,就像握着幸村的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幸村被风带走。
祖父为初到东京的孙子拜托了老友手冢国一,真田到东京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担心,手冢家已经帮他租好公寓。真田走出东京站,一眼看见大门边上的手冢国光。
“受祖父之托送你去公寓。”
“有劳。”
两人的对话犹如冬季的北风刮过,真田默不作声地坐在车后座。两人一言不发地坐了近四十分钟,两人拎着行李箱走进电梯的时候,真田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问些什么:“手冢君现在哪里高就?”
“证券公司。”
“是个不错的职业。”
“真田君也是,祖父希望我能继承他警察的事业,我很遗憾。”明明是互相吹捧,电梯里的温度却随着楼层的上升不停在下降。手冢咳嗽了一声,真田决定不再开口。
公寓面积很小,然而五脏俱全,虽然稍嫌偏僻,环境幽雅正合真田的心意。手冢站在公寓的窗户边,说道:“唯一的遗憾是,附近没有网球场——真田还打网球吗?”
“自然。”正在收拾衣服的真田抬起头看向手冢,“现在,我想我有了很好的对手。”
手冢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转过头看着他道:“在神奈川没有合适的对手吗?幸村君呢?”
真田捧着衣服的手紧了紧:“幸村他……早就不打网球了。”
手冢的心头一阵冷风掠过,幸村的病他一直是知道的,但是并不知道严重到何种程度。无论如何,当年幸村对网球的执着他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要那样执着的幸村放弃网球,该是怎样贯彻心扉的痛,手冢能够想象。幸村的那场新闻发布会他也看了,那个在镜头前落下眼泪的幸村,脆弱得令他完全无法将之与“神之子”这个充满骄傲的绰号联系起来。“幸村君的病情如何?”手冢询问。
“还好。”再度陷入沉默。
手冢看了眼手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六上午我们可以打一场。到时我来接你。”
“好。”真田看着手冢走出门口,转身走到手冢倚过的窗户旁边。这里是八楼,窗外能看见一排更加矮小的房子的屋顶,被宁静的街道和丛丛绿树分隔开来,路面铺满夕阳的颜色,笔直地向太阳的方向伸展。这里,真像幸村走过的那条街道。
周五晚上参加完警视厅同事的欢迎会,真田回到公寓已经是十点多。真田一头倒在床上,翻身看见惨白的灯光不由叹了声气。真田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赶紧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幸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看来自己没有打扰到人家。
“丸井,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啊,副部长请说。”
“明天就是周末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否陪幸村去爬山或者做一些其他什么运动?幸村的病需要锻炼。”
“没有问题。”丸井爽快地应承下来,“真田君真是关心幸村君啊!”
真田犹豫了一会儿:“我离开的事……幸村有生气吗?”
那头的丸井也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用平常的口吻说:“没有哦。或者有的话,也不会让我们看出来吧?”后面一句才是丸井真正的回答。真田握着手机的手突然感到无力。
真田不习惯电子产品,至今仍是,能用电话绝不用邮件或者其他通讯软件,他和幸村的所有联系几乎都是通过电话完成。在真田到达东京快要一个月的时候,幸村在电话那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明天要去东京了,真田。可以在你那里借住几天吗?不会打扰很久,等找到了房子我就搬出去。”
“你要来东京?”而且听起来不是来玩,真田惊讶极了。
“是啊。”幸村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因为合作的杂志社在东京,编辑跟我提过很多次,如果住在东京的话交流起来会更方便。”
也许幸村说的是真的,但是真田相信一定还有别的理由。幸村是公认的聪明,几乎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他面前说谎,真田到了幸村面前更是如此;真田自认没有幸村那样细致的观察能力,幸村也说过他很好骗,但是唯有幸村的谎言,他总是能识破。可是真田从来不会去说穿:“那真是……太好了,幸村。”真田咬住下唇,生怕自己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