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同人)Distance for A Touch作者:荷尖角【完结】(11)

2019-06-15  作者|标签:荷尖角

  病痛不再是主角,所以他需要另一种能麻痹他的东西。

  发现这件事之后惊慌失措的护士不得不跑出去找医生。等医生匆匆赶到时,他正好抽完了第四根,浓重的焦油和尼古丁深深灌入呼吸道,他一阵咳嗽,肺部久违地隐隐作痛起来,却没有多加理会,伸手取出第五根烟。

  医生一把夺过来,怒气冲冲地问他是不是想死。

  他说是的。

  医生愣了愣,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答:“那么我只能遗憾地通知你,Farrier先生,你可能需要推迟你的计划——因为他们准备把你送回英国了。”

  “他们”是指英国政府在战后负责战俘回收工作的军方人士。

  与西线战场不同,东线战场主要在苏联人的控制下,英国派遣的运输机需要征用他们在东欧地区的机场,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一次次的谈判和统筹,再加上捷克斯洛伐克境内在德国投降后仍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动乱,回收工作非常困难,但一直在进行。

  医生所说的“准备”实际上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九月中旬的一个y-in天,他最后一次在那间带着铁栅栏的病房醒来,穿上已经穿旧了的微微发皱的夹克,把床铺收拾干净,把桌上的书一一摆好,向那里所有关照过他的人致谢,道别,然后将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放进一只帆布包,只有那封信放在最贴近心口的衬衫口袋里,踏上归程。

  苏联的卡车把他和其他人送到五十英里外的一个小镇,一辆挂着英国旗的运输车在那里等着,完成形式上的交接后一路开到捷克边境的一个小型军用机场,把他们送上一架Avro-685式运输机。

  “你是空军?”负责登记资料的年轻士兵顿了顿,目光从登记簿移到他脸上,接着移到他明显已经残疾的双手上,“我的意思是——飞行员?”

  对方身上那套许多年没有见过的蓝色制服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悄然刺痛了眼睛。

  他低下眼,在回忆里另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身影刺痛他的心之前。

  “曾经是。”

  他曾经是一个在燃料耗尽后仍能击落一架轰炸机的传奇,却阻止不了战争夺走他的一切。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憔悴的、一无所有的中年男人。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空壳而已。

  偌大的运输机机舱内几乎没什么人交谈,或许因为困倦,又或许因为在战争结束的狂喜渐渐退却后他们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他们很可能无法再适应正常生活的彷徨不安里——“一盒生锈太久的螺丝”,有人这么形容,经过长时间的折损渐渐变形,即使送回工厂也不能再用了。

  他坐在角落,微微侧过头抵住机舱的舱壁,闭上眼,似乎飞机升空时轰隆隆的巨大引擎声是唯一能让他放松的东西。

  他又回到了当初他翱翔过的高度。

  他又回到了过去。

  一种没有杂质的蔚蓝沉淀到他的心底,一如天空,一如那双眼睛。他假装它们都在,都伸手可及。

  一千四百英里的距离在短短五小时过后就会消失,他知道。但生死之间的距离,永远不会。

  五小时后,他在运输机的滑轮重重刮过地面的一刻睁开眼,下意识直起身,封存了五年却还没消失的惯x_ing让右手本能地做出一个握住控制杆的动作,然后自己怔了怔,半晌后把事实上并没有握住任何东西的手慢慢收了回去,这才发觉半边胳膊已经压麻了。

  圆形舷窗的玻璃上有一行行水迹划出斜线——外面在下雨,或者说下过,因为阳光照亮了玻璃外那层水雾,正是他印象中典型的英格兰初秋天气。

  空勤人员拉开机舱舱门,微微调整了一下佩着金色飞翼徽章的侧边帽,朝他们敬了一记军礼。

  “欢迎回家,先生们——”

  机舱里的人一个个站起来,动作很慢,像一部部零件老化的机器。他听到其中几个人在低声啜泣。

  他默默地别开目光,转而看着舷窗以及舷窗外一别五年的故乡的土地,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人觉得眼角那里流下的东西只是玻璃上雨水的投影。

  他档案里的病历一栏写着“肺结核”,不知被谁用笔重重圈了好几下,标注了一个叹号。

  于是他并不意外地得到了“您需要立即前往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的安排,在落地一小时后,他被安置到一辆小型军用救护车上,在运送途中接受一些基本的身体检查。

  “空军医院,”给他量血压的人告诉他,“距离伦敦二十四英里,旧址在‘闪电战’时被炸成平地,两年前重建了。我们可以替你把消息带给你的家人,让他们知道去哪里探望你。”

  我没有家人。

  他在心里说。衬衫口袋里那只盖着印章的信封还在,皱巴巴的,因为长期翻弄而磨出了毛边。

  他没有家人,当这封信退还到他手上时就没有了。

  他让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在家属一栏上填上“无”,居住地址也是,毕竟他的手写字困难。后者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同情,细声细气地对他说会有护士带他到候诊室里等待下一步安排。

  候诊室是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用白色的挂帘隔出几个隔间,各放着一张木椅,一张小板桌,还有一个装着消毒药水和医用工具的矮橱柜,墙上贴满了各种英语告示——不再是捷克语或俄语。我回到了英国,这个想法在十个小时的辗转后终于有了一点点实感。

  他坐在木椅上,把微微发黄的信封从衬衫口袋里取出来,拆开。

  这封信应该在它的目的地而不是寄出地被拆开。

  两张信纸出现在信封里,一张由别人代笔,而另一张是他自己写的。与其说“写”,不如说是“涂”,用手指蘸着墨水慢慢地涂在老旧的纸张上。

  ——Per Ardua ad Astra。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话。

  长方形的信纸在那时候被他小心翼翼地折成一只纸飞机,一对机翼角对角地叠在一起,压平之后放进信封。

  能看懂的人自然能看懂,前提是能看到。

  他轻轻翻起纸飞机的两片机翼,平展开,让这个小小的纸制品在他手中变得立体。

  窗户在挂帘的另一侧。夕阳的光影影绰绰地透过布料,给这架单薄的飞机刷上一层橙红,仿佛那天在敦刻尔克海滩上燃烧的那架喷火——编号R9612,他的一号机,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着。

  门在这时候开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门,只听到门锁拧动时轻轻的“咔嚓”一响。

  护士是刚刚领他过来的那一个,他认出了她的声音。

  护士带着另一位病人。

  不是他这样的新病人,不是第一次来,因为护士并没有像跟他解释第一次会诊的流程那样叨叨絮絮地解释些什么,也没有询问任何细节,只问一句“您一个人没问题吗”。对方大概是点了点头,她说完“好的,请坐,医生一会儿过来”就关上门出去了。

  候诊室渐渐恢复安静。他没有说话,不去打扰这样的安静,也不去冒昧打扰挂帘另一侧的人。

  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似乎是手在什么东西上缓缓摸索造成的。

  接着他听到来者迈出了一步,两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脚步声里的克制和不自然,像是无法把握方向,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他不由得抬起眼睛。

  黄昏的余晖浅浅地印在白色挂帘上,看得到窗后一段树枝婆娑的投影,也看得到从窗前走过的一个身影。影子在风轻轻吹动帘布的时候一时远,一时近,但可以大致看出是个男人,手指修长——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对方的手一开始时微微碰到了挂帘,并在上面摸了摸,以此确定方向。手指的影子一道一道落在那层布料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开始跟着脚步一起缓缓向前移。

  他看着那只手的影子一路划过,像船桨在河流中静悄悄地划开一片水波,沿着挂帘一步步走近,走到了他的身侧。

  突然“砰”的一声。他猛地回过神,发觉是隔壁那张木椅被什么撞到了,很可能是不小心踢到的。

  那只手收回去,接着木椅咔哒咔哒地响了几下,位置被扶正,不再动了。

  然后挂帘上的人影慢慢转过身,在那里坐下来。

  ——眼睛看不见,大概。他默默思忖道。

  两个人并排坐着,虽然另一侧的人应该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他也不打算让对方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比较轻松,反而是一种暂时x_ing的安宁,特别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病人”。

  傍晚的风习习送进窗户,帘子一阵拂动。手上的纸飞机也微微颤动起来。

  他想把那只纸飞机收好,放回信封里,但手的动作有些迟钝,一不小心没拿稳,纸飞机借着一丝风匆匆从他手指间挣脱,在半空中做出一记非常漂亮的滑翔,朝地面俯冲,一下子从挂帘的帘摆下面穿过去,“啪”的一声轻轻撞在那个人的裤腿上,最终在鞋边停住了。

  糟糕。

  他暗暗屏住气,想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悄悄伸手过去把东西捡回来,造成一切从未发生的错觉。

  他的速度的确更快,比那个人早一步碰到了纸飞机。

  但那个人的手在他还来不及抽回手的时候碰到了他——那本来是一个摸索动作,五指是张开的,碰到的时候几乎是握住了。

  他僵了僵,没有动。他觉得他的存在可能吓到了对方。

  而那个人确实轻轻抽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他的存在。手并没有放开,反而握紧了些,拇指抵住了他手背上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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