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欢在那一刻轻轻拽住Collins的领带下摆,顺着动作把人拉到自己怀里,侧过头去吻那颗落在喉结右边的小小的黑痣,一点点啃咬着,满意地看着这个人的脖子随着体温升高慢慢变成粉色。
Collins因为痒而忍不住笑,轻轻抬手挡住他,却没有推开。
“你需要节制一点。”
“我只会在油箱快没油的时候‘节制一点’。”
“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把我当成一架飞机感到失落?”
他笑了,笑的时候呼吸喷到对方的锁骨上。他在那里亲了一口。
“不,”他从容地回答,“因为我一直很爱我的飞机,你知道的,Collins。”
◆
“这是你要的东西。”
飞行中队的队长把一只方形皮箱放到Collins面前的桌子上,打开它,接着再打开里面一层厚厚的棉布。
一块边缘已经被烧得焦黑、破破烂烂的铁板无声地躺在正中央。
R9612——铁板上的编号。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站在墓园里注视一座墓碑。
“飞机的主体部分全部烧毁,我们的地面部队能找回的只有一小部分,”中队长试图观察他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想要观察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只能继续往下说,“包括机尾上这块带着编号的铁板,由此确认为Farrier所有——他自己把飞机烧了,我猜。”
他没说话。
他知道那个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毁掉自己深深爱着的飞机。
他知道那个人当时的觉悟,正如他知道他的心在棉布揭开、目光落到那排熟悉的编号上时就已经和那块铁板一样残破不堪。
中队长轻轻叹了口气,将一枚勋章推过桌面,用食指在上面敲了敲。
“我希望你改变主意,接受它。虽然你说过你唯一一个愿望就是让总部把回收到的Farrier的飞机残骸交给你,但这并不影响你接受你应得的荣誉。”
“我坚持这么做,长官。”
说完后,他缓缓走上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用棉布重新盖上铁板,合上皮箱,提起它朝门口走去,把那枚孤伶伶的勋章留在了桌面上。
勋章是和1940年的严冬一起到来的。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中送出了不列颠之战结束后千疮百孔的伦敦,送到他面前,作为参战并击落大批敌机的荣誉证明——或者更直白地说,存活的证明。
但他没有接受。
他觉得他不配。
退还勋章后,他向空军总部提出取回一片Farrier飞机残骸的请求,并且没什么波折地获得了通过。
在别人眼里,他这么做是出于一种对共事三年的搭档的深深敬意,毕竟他们过去在基地时形影不离,而Farrier在敦刻尔克海滩上仅仅凭一架引擎停止后的喷火击落德国斯图卡轰炸机的事迹也相当有名。
而人们并不知道他把那块铁板取出了箱子,垫在枕头下面,以此熬过一个个不眠夜。
他的军用单人床一直都那么窄小,现在却有一种“空”的错觉,就像胸膛里挖空的那个洞一样怎么填都填不满。
Farrier还在的时候,这张床总是被挤得满满的,两个人肩并肩平躺的话几乎塞不下。
于是他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总会在空间不足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钻进这个男人怀里,又或者被对方从背后抱住,身体在同一张毛毯下紧紧相贴,直到早晨——假设他们没有半夜被紧急集合的鸣笛声叫醒。
醒来后的一句“早安”是他固有的问候,而早安吻则是Farrier固有的回应方式。
往往先吻在眼睛上,然后是脸颊,最后才是嘴唇。
循序渐进慢慢深入。
“早安。”
他醒来,对着晨光下静静漂浮的细小灰尘说。右手无意识地探到枕头底下,抚摸那块焦黑的铁板,等着一个不存在的回应。
回应只存在于回忆里。回忆里的男人会在这时候睁开眼,之后又慵懒地眯起一半,翻过身,把头埋到他的颈侧,说话时呼吸暖洋洋地拂过去:早安,二号机。请问一号机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他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微微一抬,笑出了声音。
至少这能让他忘记自己还在流泪。
“有的,” 他把想象中的对话进行下去,“‘回来’。”
第二章
Farrier没有。
战乱中的情报时断时续,时真时假,有时候要找出一条可靠的消息就像要在伦敦被轰炸后的废墟里找出一幢完好无损的房子那么困难。而在“闪电战”中一度陷入半瘫痪的通讯系统加速了这些消息的老化,等它们传到目的地,也许只能成为一份过时的旧报纸。
Farrier这个人似乎永远定格在了当初那份印着“CAPTURED”的报告书上。
至于报告在这两年时间里究竟有没有更新过,那上面的词有没有变成“KILLED”,他无从得知。
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Farrier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生命中。
但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他,他变了,变得很像当年的Farrier,无论是飞行方式还是生存方式都隐隐有后者的影子。
过去的他一直严守规则,是一个偏向于稳扎稳打的保守派,因为过度谨慎而在遭到围攻时常常处于一个相对被动的位置,可全身而退的几率也比较高。再加上他无论什么环境都能应付自如的迫降能力,一场空战下来往往损失不大,在前期空军资源严重不足时反而是一种长远策略。
现在的他完全是另一个人。
现在的他完全是另一个Farrier——基地里认识他们多年的人都可以为此作证。
现在,他不知道后退,也不知道有所保留,就好像身上的某种安全装置被什么人拔掉了,一同被拔掉的还有对死亡的惧怕。
他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以极其危险的速度和角度一路追击德意志空军,甚至敢一个人在没有任何护航的情况下正面迎战对方的三架Bf-109G,一点不留余地地用机枪猛烈s_h_è 击,有时候用无线电都叫不回来。不只让敌人害怕,连他自己的队友都感到惴惴不安。
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六次被击落、三次中弹、还有一次差点和德国轰炸机一起撞毁在海岬上的代价。
“你的作战方法太危险了——”负责监督空中战场的一名指挥官严肃地指出,“太急进,这是自杀行为。”
“因为时间不够。”
“什么?”
“因为时间不够,”他声音机械地回答。Farrier的时间不够了,时间越长,生还的可能x_ing就越小——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想提前结束这场战争。”
指挥官愣了愣,随即皱起眉,负手在指挥室里慢慢踱了一圈,最后面向墙壁上被笔密密麻麻画出一大片飞行线路的作战地图,以及地图上用红色标出的德军占领区。这块红色区域在过去三年间不断变化,一步步朝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逼近,却没有一刻不在蠢蠢欲动地伺机吞并左上角的岛屿。
一场不列颠之战已经让四百多名飞行员和一千多名空勤人员为了守住这座岛屿而牺牲。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们都想提前结束这场战争,Collins。”
指挥官说,重音放在了“我们”一词上。听似平静的语调里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在那一刻刺痛了他。
“我已经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年轻人在战场上匆匆消逝,甚至来不及告别,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见到战争结束的那天。能见证那一天的,只有拼命战斗也拼命活下去的人。”
他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气息有些抖,紧紧攥到指节发白的双手也是。
那句话直接在他头上开了一枪,他无法阻止一个尖锐无比的念头像脱膛而出子弹那样重重打进他的脑壳:Farrier没有回来不是因为战争没结束,只是单纯因为一个死去的人是回不来的。
他自欺欺人地把一切寄托于战争的终结,寄托于一个假设,却一直在逃避面对决定了这个假设能不能成立的首要条件。
Farrier早已经不在了。
一个声音总在对他说。然后他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的睡眠开始变得比以前更艰难,像有谁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刀切过去,形成一段不连贯的梦的拼接。
有时候他梦见一只油表,前一秒还是满格,下一秒指针忽然就晃悠悠地指向了零。他焦急地在无线电里大喊“现在燃料是零,是零,你快返航”,回答他的却只有耳罩内一阵沙沙的白噪音。
有时候他梦见他站在空无一人的伦敦街头,黑色的硝烟静悄悄地在一片废墟中升起,没有风,远远望去像刻进天空的一道疤。脚下被轰炸得坑坑洼洼的石砖路面与天际尽头的y-in云连到一起,隐隐约约听得见钢琴独奏——某支安魂曲,很适合用在一场没有遗体的葬礼上。白纸黑字的报告书一页接一页从天空洒下,洒了一地,每一张都印着Farrier的名字和一个全部大写的“KILLED”。
更多的时候他梦见海岸,对于三十三万回到祖国的士兵来说象征着希望、对他来说却是一次次失望的海岸。
梦里的海岸和记忆中的稍稍有所不同。
没有灯火通明的多佛码头,没有带着愤懑讥讽他的陆军士兵,出奇的安静,只有阵阵海潮声时隐时现。一根孤伶伶的电线从海潮声传来的地方伸出,吊起一只只光线衰弱的灯泡,在黑暗中照出一条又长又窄的路,一直通到他所在的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