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往下说:“以后我们在出任务的时候就以小组编号相称,不要用名字,这样就不会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对方是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队友,我也同样把你当成一个普通队友,不比任何其他人重要,不需要过度保护,就跟我们刚刚开始搭档的那时候一样。即使我们其中一个遭遇不幸,另一个也应该保持镇定,把任务进行到底。”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规则。
简单,却并不代表容易。
Farrier半晌才轻轻答应一声:“嗯。”
得到回答后,他在黑暗中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埋进那个人怀里,像一团海螺的螺r_ou_缩回到给予他安全感的贝壳中。
Farrier总说他的眼睛像天空,而他觉得Farrier的眼睛像海。
他可以无所畏惧地让自己的飞机深深扎进去,沉到这片海的海底,就此结束一生。
他默默亲吻面前这个男人的喉结,亲吻那片刚刚冒出一点头的胡茬,然后是耳根、耳背、耳廓,带着有些潮s-hi的呼吸,把一句低声呢喃送到那里面去。
“还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发誓——等战争结束,我们退役,我不再属于国家的时候,我便属于你。”
一个承诺——他想。
生与死的间距也许就只存在于一个承诺。
他必须为这个承诺活下去。
◆
“他死了。”
负责收尸的人冷冰冰地丢出一句话,手从尸体颈侧移开,抓起那两只干巴巴的脚踝,朝隧道口拖去。
矿道中一片慌乱,人们纷纷往后退,不约而同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用一种打量鼠疫时期的老鼠的眼神打量那具尸体。尸体的主人自半年前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一直不见好转,起初并没有人放在心上,毕竟在盐矿里工作的战俘常常会出现这种症状。可后来这个人渐渐咳出血痰,面容也变得枯槁,煎熬了一个月,到昨晚终于彻底断气。
“肺结核。”
人群当中响起一个惴惴不安的声音,像一颗在深海底下引爆的鱼雷。一些人蹲下地瑟瑟颤抖,另一些人开始激烈反驳,谁也不敢也不肯去求证。
Farrier一动不动地靠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那具瘦得不成形的尸体被党卫军拖过去。那张嘴仍是张开的,恍惚还能听见那里面传出的尖利咳嗽声在狭长的井巷中一阵阵回荡。
他闭上双眼,喉头突突直跳。
他把有些发抖的手背到身后,手指蜷曲,假装手掌上那一两块浑浊的血迹并不存在。
1945年1月,战争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但人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只知道这是一个风雪凛冽的严冬;人们也并不关心,因为不管战争是不是即将结束,这都会是许多人的最后一个冬天,尤其在满目疮痍的东欧大地上,饥饿已经成为比机枪和炮弹更猖狂的刽子手。
苏联红军仿佛一只呲牙咧嘴的狼狗,在波兰东部和乌克兰西部追着德国人一路撕咬,把他们的运输车队咬成了一堆堆废铁,几乎完全切断德国地面部队在东线战场上的粮食供应。
然而住在地面三百米以下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唯一的线索,是越来越少的食物配给。那是说,如果还有食物的话。
那时候他的体重只有四年前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少——他没有称过,只能靠摸着胸前微微突显的肋骨判断。一天能吃一顿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入冬以后,他甚至连用野Cao做出来的苦兮兮的汤也见不到了,幸运的话可以得到一小块嚼起来味道跟皮革差不多的面包,或者一两个生土豆,艰难度日,前提是他们还没有因为痢疾和急x_ing肝炎丧命。
相比之下,肺结核是一个动作慢悠悠的、x_ing情挑剔的死神,总喜欢等一个人因饥饿和劳累渐渐垮下去,没有一点抵抗力后,再静悄悄地把镰刀勾到那个人的脖子上。
一月份的地窖和冰窖差不多,冻得人直哆嗦,时不时能听见喷嚏声以及剧烈的咳嗽声,在几乎没有任何空气流动的封闭空间里漂浮。
他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不知不觉已经咳了好几个月。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盐矿里又苦又涩的潮s-hi空气,又或者是因为那几根换回来的香烟,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咳得厉害,匆匆用手捂住的时候只觉喉咙里涌上一股甜腥,而手上有血。
他顿时猜到那是什么,脑壳像被木棍硬生生抽了一下,冷颤带着冷汗钻出后背。
在这座白色的地牢里,不止一个人有类似的发病症状。
每一间硐室的成员都会频频更换,无形中加速了传染,根本说不清到底是谁传给谁的。
也许是由于进战俘营前的身体素质比其他人稍稍好些,他没有成为第一个死者,但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如果可以,他想在成为下一个之前再好好看一眼天空,以及那双被他深深埋在纳粹用尽手段也无法摧毁的记忆深处、和天空颜色一模一样的眼睛。
然后,他真的见到了天空。
整整一年半没见过的天空。
并非印象中的蓝色,而是被硝烟浸染后死气沉沉的灰色。尽管如此,光照进眼睛的目眩感仍在那一刻狠狠灼伤了他。
——“苏联人来了”。德国人当然不可能提供任何情报,那只是他在听到他们即将被送上一列准备向西开去的货运火车时的第一直觉。
党卫军像挖掘蚁x_u_e那样把两万名战俘匆匆挖出了小波兰省大大小小的盐矿,在一月的茫茫大雪中徒步行走了三十英里,在最近的一个军用车站集中。火车的车厢以前是用来装载牲口的,而现在则用来装载被当作牲口一样苦苦劳役的战俘,甚至没有顶盖,刺骨的寒风冷飕飕地穿过铁制栅栏,他们只能靠互相拥挤来产生一点热量。
“咳,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声在塞了满满一车的战俘里很难不引起注意。同车厢的人都在用惊惶不定的眼神盯着他。
“你没得‘那个’,对吗?”以前给他送过烟的那个美国人战战兢兢地问。
他皱着眉,抵在车厢的其中一个角落里粗声喘气,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摇头。
美国人脸色惨白,趔趄地退后一步。周围几个能听懂英语的人也慌慌张张地散开,尽可能和他拉开距离。
另有几个人用法语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他听不懂,但他可以从那些人的表情猜出大致意思——他们大概认为他这样的人应该被扔出去自生自灭,或者被德国人一枪解决,而不是被继续转移。
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把衣领拉高,尽量遮住自己的咳嗽。
那是一场死亡行军,一场噩梦。
噩梦开始的地方是捷克斯洛伐克北部那段被大雪深深掩埋的铁路,火车瘫痪了,而他们离目的地德国还有几百英里。德国人完全没有原地等待的意思,举着枪将他们一个个赶下车,在雪地里向西艰难跋涉。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得到任何食物了。德国人恶狠狠地守着最后几箱干粮,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自己,毕竟慈善救济不是一个人在饥饿状态下优先考虑的事,活命才是。
当初的两万战俘现在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六七千。尸体像煤饼摔碎后的一块块黑色煤渣,四下铺在皑皑白雪上。
他就是在那时候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注意到,德国人给他们的休息时间越来越短,像被什么追赶一样。
他注意到,行军方向也开始由一开始的点对点直线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不规则路线,总是选择森林或者山谷,远远地绕开了丘陵和平原。
躲避空袭。他心里冒出一句话,昔日上过的一堂堂空战理论课涌进脑海,喉咙忽然间干得不得了。
躲避空袭,证明盟军的飞机很可能已经突破德意志空军的防线,追到这附近了——
Collins。
他忽然无法抑制地去想,想象这个可能x_ing。光是想象,心脏便已经膨胀到了疼痛的地步。
然而在第一排机枪子弹重重扫过地面之前,他就知道那不可能是Collins了。
引擎的声音不同。
机翼的形状不同。
机尾上隐隐可见一个红色的星形标志——这些都是他在飞机突然而然从一片低空云层里钻出来向下俯冲、距离地面还有几百英尺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的,比任何人都早。
苏联的飞机。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迅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地形。
他听说苏联人的空袭手法一向极端,往往可以为了歼灭全部敌军而不计较会不会误伤同盟,更何况上面的飞机不一定知道这里有战俘。
德国人叫嚷起来,一时间机枪的上膛声纷纷响起,肩托式防空炮的炮管迅速地指向上方的飞机。失去了铁路的他们注定不能拖着沉甸甸的20mm Flak防空炮一路走到德国,只能依赖手头上的小口径武器,基本无法抵挡战斗机的进攻。
战俘们一个个僵住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紧紧盯着那架Yak-7的俯冲角度,看着它的机身一点点扭转,最终锁定在一条航道上。
他猛地吼叫起来:“左后方!往左后方跑!现在——”
听懂英语的人都开始疯了似地往左后方跑,听不懂的那些也在一片混乱中捂着脑袋匆匆跟上。
Yak-7的两挺12.7mm机枪就在那瞬间开火,子弹像暴雨一样密密地扫过他们的右前方,把雪底下的黑色泥泞都一团团翻了上来,仿佛正在地震。德国士兵发出的惨叫声和战斗机轰轰作响的引擎声主宰了一切,一部分来不及躲开的战俘也纷纷倒在了血泊中。
那是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