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下坠的时候,他出奇的冷静。
就是这里,他想,大概就是这里了——他的终点。
本来他是可以避开那架Fw-190的枪林弹雨的,但风雨实在太大,太猛,飞机无法在那种可怕的空气阻力下完成平时能迅速完成的翻转。德国的地面防空炮的那一炮在关键时刻硬生生击碎了他左机翼的一角,Fw-190的机枪子弹在他失去平衡的一刹那打破舱盖,其中一颗打穿了他的身体。
中弹时他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中弹,已经习惯了疼痛和血。
他只是太累太累了。
他这些年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任务永远无休无止,一次次地起飞、降落、再起飞,却没有一双胳膊在他疲惫时紧紧拥抱他,使他安然入睡。
他觉得他像一只耗尽燃油的油箱,油表的指针已经指向最后一道标记,引擎正发出停止运转前断断续续的熄火声。
——Farrier。
他喃喃自语似地喊着,依然没有声音。
冰冷的雨水从裂开的玻璃那里漏进来,一滴两滴沉沉地打上他的脸庞,渗进嘴角,渗进喉咙,呛得他一阵咳嗽,却发现每一次胸膛的抽搐都会引发一阵剧痛。尽管他已经在最后关头拉动控制杆修正了角度,斜斜切进海面逃过了一场爆炸,但撞上去那一刻的冲击力仍旧惊人。
他或许哪里骨折了,又或许哪里在内出血。血和海水让制服和衬衫皱巴巴地吸附在身上。
他知道他的知觉很快便要全部消失了。
——Farrier,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
以及,晚安。
嘀嗒,嘀嗒,嘀嗒。雨声,在无边无垠的黑暗里持续响起。
对了。
他记得那天也这样下着雨。
他记得那天停机坪上静静放着的两具棺木,各自盖着一面英国国旗。雨水从国旗边缘不断滚落,打在水泥地上,嘀嗒嘀嗒地响。
他和Farrier都在,在一排神情肃然、低着头默默不语的皇家空军当中,背脊挺直,肩并肩站在一起。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他们的军帽帽沿,蓝色的空军制服已经完全被雨浸s-hi,呈现出一种黑色,看上去更像一件丧服。
“敬礼!”
基地的总指挥官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纷纷立正,抬起右手,朝那两具棺木行了一记军礼。
那是英国宣战后的第一批牺牲者,两个半年前才刚刚加入这个大家庭的小伙子——更准确地说,两个孩子,基地里年纪最小的飞行员,一个十八,另一个十九,在迎来二十岁之前便已经匆匆告别了天空以及多佛海峡的下一次日出。
三天前,两人所在的分队在例行巡逻途中被突然冒出来的几架德国Me-109左右夹击,其中一人没有听从分队队长的指挥,擅自出阵,在试图飞过去掩护同伴的时候被德国人击中油箱,当场爆炸身亡。而被掩护的那一个也于三分钟后中弹,坠毁在山崖上。
那两具棺木里甚至没有遗体。
他们谁也没哭,谁也没说话,回去的路上一字未提,让宿舍过道玻璃窗上一阵阵密集的雨点代替他们宣泄疼痛。
迈进房间后,Farrier沉沉扣上门,推上门闩,在昏暗中用力握住他的一只手腕——过于用力了,像要把手腕腕骨都捏碎。
“向我发誓。”
他怔怔地抬起头。
他从不知道Farrier的语气可以那样强硬。
“发誓什么?”
“发誓你永远不会那么做,”Farrier的表情也和语气一样,根本不给他选择第二种答案的余地,“永远不会无视指挥、盲目地冲出去掩护谁——谁都不行,懂吗?”
他懂。正因为他懂,所以才要微微颤着声提出异议:“可有时候等命令下来再掩护已经来不及了。我们能作出反应的时间可能就只有一两秒,一旦错过就……”
“到那时候就由我负责,”那个人打断他,“我会负责掩护所有人,一切由我来做。”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心口隐隐抽痛,极力去克制自己迅速膨胀的焦躁情绪。
他觉得他随时可能狠狠往这个人脸上揍一拳。
“你说你会负责掩护所有人,那你自己呢?你又由谁来掩护?”
Farrier没有正面回答,别开了眼睛。
“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
“我不需要,”Farrier重申一遍,咬字的方式硬邦邦的,似乎任何人的任何质问都无法使之动摇,“我是这里空战战绩排名第一的人,我自己知道怎么突围,不需要掩护。”
他直勾勾地盯了面前这个人几秒钟,一开始还渐渐急促的呼吸声此刻反而压下去了,像电路在电流短路时迅速跳闸的一种保护机制,一种约束。不然他可能真的就一拳挥过去了。
风震了震窗户,窗玻璃在雨的鞭打下隐隐抖动。
然后他听到自己以同样强硬的声音说:“那么,我无法向你发誓。”
这显然不是Farrier想听到的回答。
握在他腕关节上的那只手重重一收,疼得他差点叫出来,却又固执地死死咬住了嘴唇,并不打算收回前言。
“Collins。”
面前的男人逼近一步,这一声完全是咬着牙低低吼出来的,可听上去却有一丝哀求在内。
那只手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扣上他的后颈,想把他抱住。
但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挡开了Farrier的手,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断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我无法向您发誓,长官——”
他硬生生地加重了“长官”这个词上的力道,连语调都变了,把他们变成两个毫不相干的上下级。
他拒绝,即使那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Farrier这一次不再说话。他觉得如果他是一架敌机,那双灰蓝色眼睛里的愤怒可能已经像喷火上面的八挺7.7 mm机枪那样把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钢板都打成筛子了。
就算对方现在把他揍到地上,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正这么想,那个人的手突然狠狠揪住了他的领口,猛地一扯。
他没有任何防备,踉踉跄跄地跌向前,一下子就被那双手揪了起来,被迫仰起头。衣领紧紧勒着喉咙,他几乎窒息过去,一边喘,一边闭上眼默默等着挨揍。
但他只等到了一句话。
“我爱你。”
Farrier说话时的呼吸扑面而来,压抑而粗重,甚至不像在说一句情话,而是一句恶狠狠的脏话。
他脑子里嗡嗡一响,一片空白。
他像被卷进了飞机的发动机里,卷进了汽缸中高压气体燃烧的一瞬间,心脏被那股冲击力重重撞了一下。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轻声哽咽着。而那个人的手放开了他的衣领,紧紧扣住他的头,十指深埋到他半干半s-hi的浅金色发丝里,吻他。
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微微颤抖的唇,就跟平时的早安吻一样——假如没有泪水的苦味的话。
他们那一天再也没有走出过那个房间。
他们把自己关在现实之外,关在像瘟疫一样在这个国家迅速蔓延的恐惧感之外,关在能隐隐听见淅沥雨声的四面墙之内,窗帘拉上一半,在另一半透进来的微白光线中一遍遍z_u_o爱。
雨水淋s-hi的制服丢在地上,衬衫来不及脱完,和领带一样半挂在身上,在他们近乎粗野的纠缠间弄s-hi了一大片床单。
Farrier低头啃咬他的后颈,一边手扣住他的肩胛骨,像一根铁钉般把他牢牢钉在枕头上。他抵在那里,意识不清地用苏格兰方言嘶哑地叫着什么,似乎完全记不起那些词该怎么用普通英语说了,后腰的肌r_ou_微微绷直,能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汗滴到上面,沿着身体弓起的弧线一行行滑过,和他自己渗出的汗混到一起,分不出谁是谁——喘息也是,用力抽c-h-a时喉咙所发出的低吼也是,一一区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唔……”
他轻轻呜咽着,不自觉地咬住Farrier在他唇上按揉的拇指。
床单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和皮带上的铜钩扣一起扫到了地面上,每一次动作,都能听见布料沙沙的摩擦声和金属的磕碰声。
像被一种对于未来的彷徨所催促,他们几乎没有休息,迫切地在对方的身体上追逐时间,尽可能让一分一秒在这场缠绵里无限延长。
他在一个短暂的翻身中微微睁开眼,目光碰上从Farrier制服里掉出来的那块手表,于是默默地伸出手把它翻过去,正面朝下,扣在床头柜上。
他不想考虑“时间”。
也不想考虑“将来”。
他唯一考虑的事情就是他现在在做的这件事,全盘接受那双手抚弄自己潮s-hi凌乱的头发,接受自己体内隐隐作痛的强劲撞击,接受那些灼烧着自己每一寸皮肤的吻,无暇再把心分给别的东西。
当浓烈的感情渐渐归于沉寂,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窗外的雨那样缓缓停下,浑身濡s-hi,疲倦地偎依在一起。
“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发誓。”
他忽然开口。
Farrier没有立即发问,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等着。
“我可以向你发誓,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会认认真真地按照实际情况做出判断——也许不是最正确的,但至少不是盲目的。”
Farrier似乎皱了皱眉,但最后眉头又慢慢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