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了吧。
那天也是下雨,好大的雨,他带人在将军胡同的民宅废墟里避雨,等着手下的弟兄花无错将出卖金风细雨楼情报的叛徒“古董”带回来。
民宅废墟里已经有了两个人在避雨,墙角还蹲着一位老婆婆,满头白发衣衫褴褛,正拾掇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也许是别人废弃的瓶瓶罐罐,捡回来仔细收拾收拾,还是能用的。
对面的屋檐下也还有一个人,大抵是个乞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几乎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鞋子开了线都能看到脚趾,整个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屋檐下头,仍旧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s-hi了衣服。
天气转凉更逢秋雨,那婆婆瑟缩着发抖,身上的破毛毡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叫了手下给那婆婆些银两,扭头就看见花无错扛着“古董”回来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对面屋檐下的那个乞丐也抬起头,专注地盯着他们这的动静。
那次行动并不算多么顺利,花无错叛变,联合“古董”,又有六分半堂门下豆子婆婆,花衣和尚,外加四百弓弩手埋伏在墙里,想要将他这条命留在这将军胡同里。
他手下亲信“茶花”和沃夫子都交代在了这里,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当时在场的王小石同白愁飞出手,兴许他也要搭在这里。
对面屋檐下那乞丐仍是看着,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手捂着肚腹,头发蓬乱乌漆嘛黑的脸几乎看不出他长的是什么样子,他看起来很脏,也很臭,就是那种在街上也不会有人愿意施舍他一个铜板的样子。
然而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乎不是在屋檐下躲雨,而是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享受,那双黑漆漆毫无聚焦像是瞎子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民宅废墟里的动静。
“古董”和花无错出手偷袭的时候,他没有动。
苏梦枕挥刀割下腿上中了暗器的一块r_ou_时,他没有动。
四百弓弩手围攻的时候,他没有动。
王小石和白愁飞出手时,他依旧没有动。
仿佛一块从恒古便屹立于此的石头,风吹雨打毫不动摇。
奇异的是,本应极为敏锐的苏梦枕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在和王小石白愁飞交谈过几句后,他带着唯一活下来的弟兄师无愧,四个人冒雨离开了将军胡同,直直向着破板门而去。
六分半堂送了他如此一份大礼,他又怎么能不回敬一番。
屋檐下的乞丐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终于有了动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时候才会发现一直被他捂着的肚腹处濡s-hi着,黑褐色的一大块,在脏兮兮的衣服上半分也不显眼,他抬头看了看天。
“好大的雨啊。”嗓音飘忽,顷刻间消弭于雨声之中。
但是雨天也总是要走的。
那两只破破烂烂的鞋子踩在了雨水里,奇异的是雨水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半点没有沾s-hi那薄薄的布鞋,那乞丐整个人都站在雨水之中,但是除了方才躲雨时沾s-hi的衣角,连发丝都没沾上半点水。
他一手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不是往破板门走,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
看起来速度并不快,转瞬间,人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第二十九章
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上, 七座古塔, 四座高楼。
苏梦枕带着王小石和白愁飞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默默照在高耸的塔尖上,投s_h_è 下一道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们先去‘红楼’歇歇。”苏梦枕走向其中一座高楼。
雕梁画栋, 绚丽辉煌, 应当是个设宴, 待客,备筵的地方。
有一个人从红楼里迎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 额头上生了一颗黑痣,身形瘦长,比一般人要高出老大一截来, 只看他走路的姿势, 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教养,也很斯文的人。
他将两本厚厚的册子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却在看他的身后, 红楼的门口,屋檐下蜷缩着个脏兮兮的乞丐,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 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半分存在感。
是的, 没有半分存在感, 苏梦枕可以确定除了他之外,无论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亦或者是刚刚从红楼里出来和那乞丐近在咫尺的青年,谁都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 甚至他猜测,自己之所以能够发现乞丐的存在,也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发现。
这样的本事,已然称得上惊世骇俗。
他还记得在将军胡同的民宅废墟对面,也有这么一个蜷缩着的乞丐,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人。
但是他莫名的感觉那个人并没有恶意。
“来即是客,不如进来喝杯水酒可好。”苏梦枕走了上去,他看到那乞丐正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今日有相国寺的素火腿和福寿楼的干烧鸭,平日里可不一定买得到。”
他语气平和地说着,那乞丐的肚子也很给面子地“咕咕”响了两声。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那乞丐的存在,王小石“啊”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剑上。
而从红楼出来的青年更是紧张起来,苏梦枕和那个乞丐离得太近了,近到只要那个乞丐一伸手,就能贯穿苏梦枕的心脏。
那个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有酒?”
他的嗓音并不好听,像是被浓烟伤到过一般嘶哑得厉害,叫人听了心里头闷闷的不怎么舒服。
“陈年的梨花白和女儿红,江南新酿的竹叶青,都是很好的酒。”苏梦枕答道,他耐心地看着那个乞丐,哪怕那个乞丐一直闭着眼睛,态度也很是冷淡,他的语气也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看到那个乞丐睁开了眼睛,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如同无底深潭,底下再如何的暗潮汹涌,表面永远都是水波不兴,安安静静地倒映着云影天光,飞鸟来去。
“仲彦秋。”那个乞丐说道,“我叫仲彦秋。”
这个乞丐看上去又脏又落魄,却有个文雅又好听的名字,他的举止也并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畏畏缩缩,背脊一直是挺直的,眼神也冷静坚定,苏梦枕可以推断他定然有着很好的出身,也接受过很好的教育。
缘何落魄至此,他想那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苏梦枕请那个叫做仲彦秋的男人吃了一顿饭,同席的还有王小石,白愁飞,以及那个从红楼之中走出来的青年,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杨无邪同时也是金风细雨楼之中白楼的主持者,白楼是资料情报楼,杨无邪也可称得上对这江湖之事无所不知,但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仲彦秋这个名字究竟是何方神圣。
桌上不光有相国寺的素火腿,福寿楼的干烧鸭,还有金风细雨楼大厨的拿手菜活鲤三吃——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除此之外又有三荤三素三热三冷陈年美酒,满满当当凑了一桌子好宴。
仲彦秋用帕子擦干净了脸和手,满面尘灰之下是一张俊秀清癯的面容,瘦得脸颊凹陷,眼眸神色淡淡,自带了几分孤高淡漠之气,一双手白皙如玉,十指修长骨节分明,阳光下透出几乎半透明的色泽。
他也不曾同苏梦枕他们客气,坐下来先是喝了一坛酒,而后下箸如飞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吃光了面前的一盘菜,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他吃得快,姿势却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雅致端正的,这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落魄乞丐,通身尽是只有累世豪门才养得出的风姿气度,正和他的眼神,他那双娇生惯养的手相得益彰。。
仲彦秋只顾埋头吃饭,这顿饭却也算不上吃得尴尬,王小石总是很擅长活跃气氛,而苏梦枕也乐得接他的话头说上两句,他们俩开了口,白愁飞自然不会让话题冷下去,少不得要c-h-a话进来讲一讲,杨无邪也不是木讷之人,酒席上几人谈笑起来倒也是颇为热络和谐。
桌上的菜他们都没怎么动,王小石和白愁飞是不怎么饿,苏梦枕被大夫叮嘱了忌油腻辛辣,只能吃两筷子开水白菜之类口味清淡的素菜,杨无邪更是满肚子心事食不知味,一时看看仲彦秋一时看看苏梦枕,半点东西都吃不下去。
仲彦秋一个人吃掉了大半桌子菜,看他半点没有凸起迹象的肚子,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消化到了哪里去,吃完最后一口菜,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他放下筷子。
“多谢。”他说道,眼眸中似有隐隐的暖意。
“粗茶淡饭,不足挂齿。”苏梦枕应道,只字不提仲彦秋为何会落魄至此,又为何会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里。
又仿佛没有注意到仲彦秋在这短短一餐的时间里诡异的稍稍胖了一些,凹陷的脸颊上也生出了些r_ou_来。
仲彦秋看了他一会,像是在仔细评判着什么,而后缓缓挑起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我不是乞丐,也不会白吃你的东西。”
他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解开衣襟,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得可怕的身体,一层皮包裹着骨头,肋骨清晰可见,肚腹处CaoCao裹着几层纱布,血色一层层透了出来。
仲彦秋扯下纱布,纱布内侧密密麻麻写着些东西,肚腹上一道一指长的口子,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皮r_ou_翻卷出可怖的青紫痕迹,一丝丝往外渗着血。。
然后,他们就看着仲彦秋把手伸进伤口,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仲彦秋却恍若未觉,自顾自把纱布抻平摊开,“这是金国潜伏在国内的细作名单和通信渠道。”然后他又指了指油纸包,“这是蔡京一党和金国往来的密信,还有金国边境的军事布防图以及今年冬天的进攻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