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苏梦枕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仿若灰烬之中的两朵寒焰。
当仲彦秋把话说完的时候,那灰烬之中的寒焰已然熊熊燃起,他看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会意,起身要去取那块纱布——金风细雨楼对金国这些年安c-h-a在国内的细作名单也多有猜测,只要交叉核对,就能知道这名单是真是假。
但是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仲彦秋摁住了。
仲彦秋看着苏梦枕的眼睛,眸色晕着深不见底的暗,“金国国主突然暴毙,大王子居长,二王子居嫡……我能信任你吗?”
“若你带来的情报属实。”苏梦枕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如燃起滔天烈焰,一字一顿道,“必不负所托。”
仲彦秋松开手,仿佛卸下千钧重负,眉眼间显出难以掩盖的疲惫。
他太累了。
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千里奔袭,不敢停下半步,一路追杀不断诡计百出,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同行,精神和r_ou_体都已经几乎濒临极限,完全是一口气撑着不要倒下去。
他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所以他不敢轻易交付出去,皇帝还是个垂髫幼童,刚刚即位朝堂之上权宦当道,哪怕年少聪颖心怀天下,也没有真正的权力。
于是他在京城潜伏了下来,仔细观察考校每一个人,满城的鬼魂是他的耳目,在他的能力之下对方的脾x_ing过往无所遁形,一个,一个,再一个。
要足够的聪明,要足够的决断,要足够的地位,要足够的大公无私,还要甘心为这大厦将倾的国家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然后他看到了苏梦枕,他看到了病痛,看到了死亡,更看到了火光,灰烬之中依然顽强不屈燃烧着的寒焰,只要有一点点的木柴填进去,就会变成燎原大火,永无止境地燃烧着,明亮着。
灼人,也将自焚。
他从未见过这样坚决而璀璨的灵魂,哪怕这个叫做苏梦枕的男人已经快要死了,也值得他豪赌一场。
“我信你。”仲彦秋以同样坚定的眼神看着苏梦枕,一字一顿道。
下一秒身体便失了力道,重重倒了下去。
此时杨无邪终于在大脑里翻出了仲彦秋,或者说在听到“金国国主暴毙”后,他终于把仲彦秋和自己的情报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夏七月十五,金国国主遇刺身亡。”他的嗓音飘忽宛如梦游,“刺客一身青衣,潜伏于避暑行宫之内,一剑毙命远遁千里,金国二位王子因争位内乱,举国追杀刺客。”
他们下意识把视线落在了仲彦秋的衣服上,虽然外头脏得看不出颜色,内衬却还能勉强分辨出一抹浅浅的青。
第三十章
仲彦秋留在金风细雨楼休养了好几天, 一方面他的身体在那样疯狂的透支之下的确撑不太住了,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里。
“我并不是个聪明人。”他对着苏梦枕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的弱点, 仲彦秋并不善于谋略,他的能力让他能够掌握远远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大量情报,但是对于如何让这些情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如何利用这些情报来获取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的手段可以说是拙劣。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 一直以来他的能力使得他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全心全意地谋划什么——他本身对于物欲的渴求就很淡薄,上有片瓦遮身, 衣可蔽体食可果腹即可,“想要”这种情绪基本只存在于他短暂且没什么记忆的儿童时期,而那种基本生存需求, 以仲彦秋的能力唾手可得。
幸好仲彦秋虽然并不是特别的聪明, 但也还不至于蠢笨到自作聪明,聪明人的事情就交给聪明人去做, 他看人的技术比谋划的技术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擦洗干净身上脏兮兮的尘垢,头发也好好梳理一番后用玉冠束起,金风细雨楼自然是不缺那么一两件新衣裳的, 月白色的长衫外披靛青的鹤氅, 任谁也无法想想这么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几日之前还被追杀得形容狼狈宛如乞丐。
苏梦枕找到仲彦秋的时候, 仲彦秋正靠在院子里的软榻上小憩,他的身体还在缓慢地恢复之中,苏梦枕不止一次同他聊着聊着就看见对面坐着的人一头栽下去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这是仲彦秋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身体本能,危险或者极端急迫的情况下他可以强迫自己突破人体极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但是当大脑判断自己处于安全的环境之中时,身体就会完全松懈下来进行自我调整,整个人软绵绵的一天能睡七八个时辰,醒着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接睡死过去。
本是听杨无邪说仲彦秋找他有事苏梦枕才过来的,桌上的茶水糕点也证明他一开始的确是在等着苏梦枕过来的,只不过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又扛不住睡了过去。
要知道仲彦秋就住在苏梦枕的院子里,到前头书房一个来回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一来苏梦枕对于仲彦秋还不能完全放心,二来仲彦秋的身份并不适合太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
仲彦秋带来的情报经过多方验证起码九成以上是真实可靠的,剩余的那一成则是金国那边因局势变化随意应变的可能x_ing,这是足以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情报,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能够为这个在连年征战之下伤痕累累的国家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
苏梦枕将消息封锁得严实,除了那天同在宴席上的王小石白愁飞和杨无邪,再无人知晓金风细雨楼住了一位客人,即便是他将情报共享的诸葛神侯,在一番思量之下苏梦枕也没有告诉他仲彦秋的存在。
并不是不信任诸葛神侯,实在是六扇门人多口杂,隐患良多。
那几封蔡京与金国来往的密信他谨慎地锁了起来,现在还不到能用的时候——皇帝尚且年幼未能掌权,正因为朝堂之上权臣与宦官一手遮天却又两相对立,他们所在的一派才能在夹缝中站稳脚跟并且保有一些话语权,一旦蔡京现在倒了,那么宦官的下一个目标就会是他们。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仲彦秋用命从金国带出来的东西,他当然要让其发挥最大的效用才算不负所托。
不过铲除金国安c-h-a进了的细作探子倒是刻不容缓,清理门户的同时向着同样被牵连的权臣宦官们卖个好争取一下,摩拳擦掌准备对北疆的军权下手。
他手头还有北疆细作的名单和金国的军事布防图,今年冬天金国的部署也已经放在案头,只要派出去的人靠谱就绝不会输,只要能胜一场,从今年开始他们就能在军队里c-h-a上一脚。
手里抓住了兵权,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好办许多。
苏梦枕承认自己有些着急了,因为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衰败的迹象,病入膏肓之人还能撑到现在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但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自己那驱逐鞑虏收复失地的梦想不再是遥遥无期的梦想,机会就在手里,只要他伸手抓住。
他在和死亡赛跑,而且他不想输。
仲彦秋睡得熟,苏梦枕一边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一边坐在了软榻边上,倒上茶叫人把书房里不是特别重要的文件搬过来,竟是拿这里当成自己的书房一般处理起了金风细雨楼的事务。
这里本就是他的院子,天气正好凉风习习,院前桂花飘香鸟鸣阵阵,金风细雨楼日常会送到他手里的文件也并不多,处理起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他甚至还能分出些思绪想着将谁送到北疆更加合适。
武功高不代表适合打仗,忠诚跟能力也没什么太大瓜葛,他手底下武功高的不少,忠心耿耿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也不少,但是算起来真的有能力指挥军队的还真的是屈指可数。
脑子里把能想到的人一个个拎出来仔细考量,手上快速地处理完了那不怎么多的一摞文件,一抬眼正对上仲彦秋的眼睛,仲彦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份他处理完的文件看着,仲彦秋对京城的暗潮汹涌不怎么熟悉,自然也看不太懂苏梦枕种种布置之下的深意,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文字读到写字之人的情绪。
“你着急了?”他淡淡挑起眉梢,倒也不怎么特别惊讶,“人之将死却壮志未酬,着急了也很正常。”
“先生找我过来,就算为了嘲讽我?”苏梦枕不动声色,知道仲彦秋肯定还有下文。
“你死了就太可惜了。”仲彦秋忽地扯了扯嘴角,“要是你能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却要拿接下来的生生世世去换,你换不换?”
“换。”苏梦枕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张口答道。
“你不认真想想再回答?”仲彦秋问道。
“想了也是一样的答案,又何必徒增烦恼。”苏梦枕说道,面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如果真的能换,于我而言可以说是大赚一笔的好买卖。”
他的眼眸明亮似燃着火光,浓烈的色彩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不后悔?”仲彦秋又问。
“不后悔。”苏梦枕答道。
他是认真的。仲彦秋想着,唇角的弧度加深,“你会健健康康地活到那一天的。”
他的语气坚定,却又奇异地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仿佛阐述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仲彦秋说,苏梦枕会活到那一天的,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说出来的未来,就不能改了。
附着了仲彦秋力量的话语,会变成唯一且确定的未来。
哪怕无数未来之中,苏梦枕都注定要死在几年以后,死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个时刻。
仲彦秋的眼中无数条绵延的“未来”骤然寸寸断裂,消散,而后重新组合,编织,璀璨的金色将他的眼睛几乎也染上了赤金,他注视着这崭新的未来成型,眼神无悲无喜,这是尚且稚嫩只有一个雏形的未来,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未知数,只有那个叫做苏梦枕的灵魂,以现在为起点,以未来的某一天为终点,这么长,也只有这么长的岁月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