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大师反身关上门,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袍人,看不见容貌,但是那身形他却是熟悉的,习武之人对于人体都极为了解,一看那身形,就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对上了号。
某个应当已经作古多年的人。
“……慕容……慕容兄?”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这个梦荒诞到让他伸出的手都在发抖,抖得就像他这个年纪普通老人的模样一样,掀了好几次才把那个人的袍子掀开,袍子下面,是一张虽然因为岁月而变老了不少,但也决不至于让他认不出的面容。
“为什么……”玄慈大师摇摇晃晃,眼前发黑。
眼前的,分明就是慕容家过世几十年的家主慕容博,也是当年告诉他辽人即将大举进犯,促使他联络各方高手在乱石谷外截击的人。
玄慈大师一辈子只做过两件亏心事,一件是同叶二娘私通,还有一件便是那乱石谷一战,因为他没有查探清楚就轻举妄动,害得那辽人家破人亡,好几位朋友惨死关外。
那些朋友都是相信了他的话才去的,他又是那般相信慕容博,相信到接到消息也未曾多加探查便信以为真,酿成大错。
只是这事情说出去终究难听,即便他豁出去担了这罪责,同他一起去幸存的几位好友却是无辜的,再加上之后慕容博忧思成疾,最后重病而亡,这桩事情也就成了谁也不愿再说出去的秘密。
他和当时的丐帮帮主汪剑通收留了辽人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将其送到了嵩山下一户普通人家抚养,明里暗里照顾着,他让师弟玄苦教导那孩子习文练武,稍大一些后汪剑通收了那孩子做弟子,甚至于最后将丐帮帮主的位置也传给了他。
这之中他不可否认有着愧疚的成分,时至今日他想起时还会夜不能寐,脑子里转悠着那辽人汉子抱着妻子的尸体悲愤绝望的眼神,被自己的良心一遍遍拷问。
这都是他的错,玄慈大师一直都是这么想着的,但是现在,他那忧思成疾病重而亡的“老朋友”就这么活生生在他面前坐着,他不是傻子,看着慕容博的眼睛,他艰难开口问道:“当年之事,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慕容博也看着他,片刻之后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你们这些和尚,可不都是念佛念傻了的。”
闻言玄慈大师眼前一黑,喉咙腥甜,竟是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方丈……”虚竹手足无措地扶住玄慈大师,“我去叫大夫来。”
“不……”玄慈大师拉住虚竹的袖子,哑着嗓子道,“你去叫萧施主来,快去。”
冤有头债有主,他在得知萧峰回到中原,不,应该说他从知道萧峰的生父未死之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慕容博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也不想说什么,只冷笑一声,闭上眼睛。
虚竹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玄慈扶着桌子坐下,对着另一边的青年歉意道:“让仲施主见笑了。”
仲彦秋摇了摇头,没提慕容博,却道:“你们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似乎是怕人误会,他还特意添了一句,“你和虚竹。”
第七十一章
萧峰正在陪着他的师傅玄苦大师说话, 玄苦大师年纪不小了, 真要说起来武功也算不得太好, 比起练武,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研习佛经,坐禅冥想, 因此他虽然比玄慈大师要年轻些, 外表看起来却更加苍老, 脸上满是皱纹,雪白的胡须垂到胸口, 看着萧峰的时候甚至还得要稍稍眯起眼来才能看得清楚。
听说萧峰的生父未死,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这命途多舛的弟子感到开心,高高兴兴地问了他许多问题, 问了萧远山的身体如何, 问了他们在契丹可还有亲人,还不忘关照关照萧峰可有心上人。
这些话萧峰刚刚回来的时候也曾听乔三槐夫妇问过, 那对夫妻都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庄稼人,旁的也问不出什么,只翻来覆去地问着他在外头可有受苦, 手忙脚乱地拿出精白面要给他包饺子。
真正关心着他的人从不会因为他是契丹人或是汉人就改变对他的态度, 本来萧峰回到中原时心情是沉重的, 被母仇父恨压得喘不上气来,但是现在他却是放松了下来,能够冷静地思考如何才能寻找到事情的真相。
那雁门关乱石谷外一战,是由一个被参与者称之为“带头大哥”的人领导发起的, 因为那个带头大哥说辽人即将大举南下,那些高手才会响应他一起在雁门关外埋伏。
他猜想也许自己的生父萧远山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萧远山却不愿意告诉他,只让他自己去寻找真相。
萧峰已去找过当年的参与者之一的赵钱孙,谭婆等人,然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出那个带头大哥的身份,萧峰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他们不说也不至于杀了他们,只继续埋头寻找线索。
他知道自己的恩师汪剑通就是昔年雁门关一战的参与者之一,那么自己的另一位师傅玄苦大师呢,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是那一战的参与者呢?
萧峰说不准。
不过根据目前他的观察,玄苦大师是真的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一直都当他是被乔三槐夫妇捡回来的弃婴,乔三槐夫妇则表示萧峰是某个大雨天被放在家门口的孩子,当时正是荒年,多得是人养不起孩子趁夜偷偷扔在家境殷实的人家门口,乔三槐夫妇成婚多年无子,可不当成是老天送来的孩子赶紧抱回去好好养着,哪里还在意是谁丢的。
乔三槐夫妇那里探听不到什么消息,萧峰还是只能指望着玄苦大师能说出点什么来——当年他一个无权无势出身农家的孩子能被玄苦大师亲自教导,若说背后没有人cao纵,打死他也不信。
也许是在玄苦大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人暗示着做出了教导他的决定。
萧峰一边思考着一边引导着玄苦大师说起他还年幼时教导他的事情,这不是多么困难,年纪大了的人都是很喜欢回忆过去的,哪怕萧峰不提,他自己说着说着也会拐到那个方向去。
他先是回忆了一番萧峰五六岁时蹲马步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故事,又翻起来萧峰八九岁时爬树偷摘果子摔下来断了腿的趣闻。
他还没来得及说到萧峰十一二岁在后山捅了个马蜂窝被叮了十几个肿包的往事,门就被虚竹敲响了。
“方丈让我请萧大哥过去。”虚竹恭恭敬敬道。
“师兄吗,那你就去一趟吧。”玄苦大师抚着胡子笑道,“莫要让师兄等急了。”
此时的偏房之中的气氛僵硬得让人窒息。
也许只是玄慈大师的错觉也说不定。
肺里面的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挤了出来,眼前昏黑一片耳朵嗡鸣作响,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那种跳动激烈到让他心惊胆战,仿佛全身都被带动着不停震颤,好像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的喉咙口里挤出来。
慕容博发出了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但是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仲彦秋空口白牙,玄慈大师本是将信将疑,但加上慕容博的反应,让他不得不信。
“这么多年看得开心吗?”仲彦秋问慕容博。
“父子相见不相识的戏码,我可是看得开心得很。”撕开了最外头那层君子外皮,慕容博也是豁出去了,索x_ing大势已去,玄慈越是难受,他就越是开心,“你杀了人家的爱妻,人家就夺了你的爱子,有趣有趣!”
这么说他似乎觉得还是不够,又道:“你那老朋友可是把那藏经阁的秘籍翻了个遍,说不定明天少林寺的不传之秘就要变成烂大街的货色了!”
玄慈大师一生没什么在意的事情,唯独念着的就是少林寺,慕容博的话让他几近走火入魔,目眦欲裂生生掰下一块桌角。
“你这畜生!混蛋!”他修养甚好,也不会什么骂人的话,只翻来覆去说着不痛不痒的怒骂,他越是骂,慕容博就说的越是高兴,从当年萧远山是如何趴在屋顶看他和叶二娘翻云覆雨讲到藏经阁里的秘籍是怎么一本本被翻了个遍。
慕容博是亲眼看着萧远山把那年幼的孩子偷了出去,对仇人的儿子萧远山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短短几天原本白胖可爱的孩子就被养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连哭都没力气,之后萧远山才把孩子丢到少林寺门下的慈幼院,让他做孤儿一样长大。
玄慈大师已经没有力气骂了,他想到了这些年叶二娘做下的孽事,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这辈子只做过这两件亏心事,报应,都是报应。
就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一样,玄慈大师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灰败之气,他也不去管慕容博又说了些什么,只对着仲彦秋拱手道:“此事……还请莫要让那孩子知道。”
他和叶二娘都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光彩的爹娘,与其有他们这种身份的爹娘让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倒还不如做个孤儿来得舒坦。
况且他此番已是准备以命相抵,又何必让那孩子徒增伤心。
慕容博还欲说什么,嘴都没张开就被仲彦秋封了x_u_e道。
“虚竹……是个好孩子。”仲彦秋说道。
“我知道。”玄慈方丈点点头,也许他还得感谢萧远山,没有把那孩子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地方,而是让其在少林寺平平安安地长大,没有养出什么糟糕的脾x_ing,正直老实,心x_ing质朴。
“你不准备活了?”仲彦秋问道。
“贫僧铸下大错,已然无颜苟活于世。”玄慈方丈念了声佛号,垂下眉眼。
“那么,叶二娘怎么办?”仲彦秋又问道,他也是因着段延庆才知道还有叶二娘这么一号人物,虽说对方遇人不淑又没了孩子颇为可怜,但她肆意抢夺杀害别人家的孩子岂非更为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