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棠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脑海里父亲入狱后冰冷的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祖母去世时哀乐的奏鸣声,来自他人的恶语语声,此刻又回响起来。原来它们一直都不曾远去,只是一直蛰伏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合适的人。
姜棠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他忘记了五年是多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死去直到被遗忘,足够一个人改头换面,足够一个人成为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深最深的执念,足够把岁月里的人们变成别的样子。
他很庆幸岁月把当初的他们变成现在相拥的他们。还好这还不算晚。
在这个人怀中苦已经不再是苦了,姜棠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重重亲了他脸颊一下。
是甜。
他郑重地说:
“遇见你是我这一辈子遇见过的最好的事了。”
两个人沉默地拥抱着,什么也不再问,什么也不再说,仿佛这样就能将过往的伤痛统统抚平,将往昔岁月找补回来。
姜棠鬓角那一缕银雪白的鲜明晃眼。王苏叶手指轻轻抚过他鬓角,心底又是猛的抽痛了一下。
王苏叶低声说:“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有的。我对自己向来很好。”姜棠说。
王苏叶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姜棠的眼睛,妄图从他眼中找出往昔五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眼中只有姜棠这两个字。
眼前这个人,无论过去多少岁月,长成什么模样,落在他眼里便凝成“姜棠”这两个字。
(八)
“少年夫妻老来伴。”
翌日,姜棠被生物钟早早叫起。
环顾四周,他看见四面灰白的墙和褪色的木柜,几乎要失去对自己记忆的信任。现实太过美好,美好得像虚假,像五年间梦魇偶尔为蛊惑他而妄造出的甜。
衣服散乱地堆在被子上,他利落地穿好,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准备出门却发现桌上有张纸片。拿起一看,工整清秀字迹,一小行安安静静躺在纸上。
“今天放学我去接你。”
一如既往的熨帖暖人。
他勾勾嘴角,想那个尚未完成的吻,想昨夜王苏叶怀抱里的温度,想他平稳温柔的声音,想到开始后悔昨夜自己为掩人耳目而匆匆回到岗位。
他走出来,走进清晨的光里,关上房间的门。砰地一声,似乎所有过往y-in霾都留在门后。
“有学生问我问题,耽误了一会儿。”王苏叶走得近了。
一声呼唤把他拉回现实。姜棠抬起头,看见王苏叶的脸,想起刚才的回忆片段,莫名就开始笑起来。
王苏叶眼里带了笑意,轻轻问道:
“傻笑什么?”
姜棠笑了,托着下巴,看着王苏叶,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无数个夜里的星星。
“开心呗。”
姜棠说着就开始用手比划起来,笑得那么开心:“王老师亲自来接我,我很开心。”
王苏叶看着坐在保安室门口,翘着二郎腿笑容一如当年的王苏叶,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的好,把姜棠唇角的弧度渲染放大,一如当年,牢牢占据他的所有多余眼神。
王苏叶笑意浅浅淡淡染上眉眼,伸出手。
姜棠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脑海里想着当年牵住的就是眼前这只手,便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温暖,干燥。
姜棠不知道在王苏叶心里他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在他心里王苏叶是什么模样。不能算是没有形状吧:是冬日最温暖柔和的那束阳光;是他十七岁永远不会干涸的那眼清澈通透泉水;是唯一的心安之处;是这个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唯一的、坚固的永远。
他已经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这样对他好。
在王苏叶出现以前,在父母、祖母,一切朋友亲戚相继离去之后。
王苏叶掌心的纹路清晰,他便挪动着手指抚弄,一道一道地描绘,又不满足于此,手指转了方向,企图钻进王苏叶的袖口,结果换来一记打在他肩上的肘击。
“在学校里呢,你注意点。”
王苏叶四下望望后转向他,压着嗓子说。
“好。”
姜棠乖巧地说,向王苏叶的方向凑了凑,“袋子给我,我帮你拎。”
王苏叶抿着唇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
“一一今天上课还顺利么?”
姜棠笑眯眯问道。
他此刻语气如此熟稔,像是在心底回荡了千遍百遍,此刻自他口中说出也如此自然。
少年夫妻老来伴。
王苏叶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少年夫妻老来伴,王苏叶慢慢咀嚼着这个词,脸上不由自主泛出微笑来。
(九)
“向着永远不能回头的远路,前进,不计一切代价,前进。”
下午王苏叶上课回来,姜棠已经捧着饭碗坐在北门门口了。
王苏叶奇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下班了吗?”
姜棠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中午能和你去食堂吃饭,晚上自然就不能去了。以前都是中午不去,晚上去食堂,只是偶尔有几次例外。”
王苏叶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然后说:“那我去食堂了,你慢慢吃,别急。”像是不经意间发现了什么,他盯着姜棠看了好一会,又问了一句,“老郑回来了吗?”
姜棠一愣,随即说道:“还没,大概要等到明天。怎么……”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然又危险的笑,“你想来和我一起住?”
“想的美你。”王苏叶毫不留情地屈指在他头上轻轻一敲,“晚上烧好热水帮你收拾一下,你也不注意下形象。”
王苏叶走后姜棠火速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扫而空,然后就坐在门口,不时看看值班室里的那只大钟上针尖走动,他没有哪一天这么期待下班。
七点半的换班时间,王苏叶卡得很准,姜棠推门走进107的时候王苏叶已经打好了热水。王苏叶站在桌边正在试水温,旁边放了一个打开的布包,姜棠飞快瞟了一眼——梳子、洗发水,毛巾。
姜棠乖乖站好。王苏叶见他来了,让开些位置,站到他身后,说:“低头。”
姜棠把头沉进水里之前还犹豫了一下,但王苏叶已经用手舀了水浇在他头顶,熨烫心怀的暖意立时从头顶传到脚底,十分适宜的温度。王苏叶向来如此妥帖。
他闭上眼。感受王苏叶那双向来执粉笔拿仪器的手指按摩着他的头皮,一寸一寸,力道轻柔。他仿佛沉入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又仿佛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他想起来“溺水”这个词。他仿佛快要溺死在这温柔却紧紧将他包裹的暖意里。
水应该是最贴合人的东西。而王苏叶,才是最能与姜棠契合的唯一一个人。
洗发水在头顶慢慢生出泡沫。他没怎么用过洗发水——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他没试过。除了这世上独一个的王苏叶。
昏沉间听见王苏叶的声音响起:
“一洗洗风尘,
“二洗祛灾祸,
“三洗——”他似乎停了停,接着念道,
“洗去往昔我不知道的那个你,留下对明日清楚的你自己。”
王苏叶语声缓慢而虔诚,似乎真的在向上天祈求着什么。
姜棠问时,王苏叶正把大块的毛巾包住他头发仔细地擦拭,只听他耐心地解释:“这是我大学去Z地考察时发现的当地风俗,算是为人接风洗尘的一种仪式吧。”
擦头发的手顿了一顿,王苏叶又轻轻地笑了笑:“我自是不是很信这些不合科学逻辑的东西,但是有些时候,命却是科学所不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