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队长喊:“都让开!警队来了你们一个个都拖出去枪毙!”
学生根本不甘示弱,几个人死死攥着顾声手臂把他从车上拽下来,毫不客气地回敬:“国运维艰,戏子不知新仇旧恨,攀附军匪犹唱后|庭花!我们革命,不仅要革军阀的命,革帝国主义的命,还要斩封建的根!革旧文艺的命!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你妈个头!”宋昭从人群里挤进来,迎头被一个学生拿宣传册敲了一记,隔着人还不了手,气得头顶冒烟,“王八羔子的,谁他娘的守着津州十年的和平?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妈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吧!把人给我放开!你们游|行是违宪!违宪懂不懂?!”
“我们游|行违宪?关南军阀讨好日本人,擅自掳掠民女,枪杀妇幼儿童,在租界外搜刮民脂民膏又算什么?你们都是……”
“算你们投胎时候瞎了眼!我告诉你们!李小花那是她自愿!顾声跟江承就是他攀附军阀委身人下,换个女的就是军阀封建遗存掳掠民女?你们说话不要血口喷人!”宋昭也是能说能呛的,要不是局势太混乱,他一心要保顾声——顾声这一下有个三长两短,江承可不管什么学生游|行,总账都得算到他头上——否则绝不至于落此下风。
宋昭抬眼去看,铭万银行所在的定州路乌央央望不到头的人潮,游|行的,示威的,举标语喊话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全站到了街上,怕是从大下处起就堵满人了,也难怪顾老板迟到。
顾声此刻的状态看起来也很不好,冷汗顺着他苍白尖削的面颊滑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脱力似的微微发着抖。宋昭隐约听说了江承把人干死过去的传闻,只觉这么胶着着要出大事、一咬牙一狠心,给卫兵队长一个眼色,两人合力把顾声从人堆里硬拖了出来,架进门里,直接拉下了银行的卷帘门!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这文解锁了好多我以前不知道的敏|感|词
第19章 杀机
19.
半天前,江知涯有要事召江承相商,江承在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对顾声百般嘘寒问暖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一张来自宋昭的拜帖就递到了他手上。
顾声看了一眼,就把那张帖子袖起来出了门。
——那是沈耀假借宋昭的名义发给他的请柬,诚邀他前往茂林公馆为井田和幸作陪。
茂林公馆位于津州港租界东南侧,是早年一个被端了老巢的地方豪强发际之后的第一套家产,从规格到布局建造的水平堪称微缩版的禁城。
自从被洋人占领之后,有先见的风俗业大亨便以此为根据地,大肆拓展周边服务,经过十来年的演变,茂林公馆已然成了夜间汇聚上流人物的第一高级会所,内里无所不包,提供的各色服务足以让挑剔的名流宾至如归,并以其“奔放大胆野x_ing美,含蓄私密有格调”中西合璧兼收并蓄的立业宗旨,成为业界标杆。可谓各界人士登上津州港后的必经之所。
井田和幸这天晚上就将在此处暂留,与其他相关人士吃喝嫖赌,沟通感情。
沈耀是要借此做一件渔翁得利的事。
宋昭早有借歌舞伎讨好井田和幸之意,且当初在酒楼楼下江承气急败坏亲口说出要将顾声送给日本人的话,他正可以借此机会,一方面讨好日本军方,一方面让江承打落牙往肚里吞,追究起来还能把事都推到宋昭头上。
当初沈闻昌一死,长子沈耀上位,他下面几个弟弟都无甚出息,虽然没有动摇他地位的风险,却也不堪大用,沈耀初出茅庐,眼下亟需可靠势力撑腰,故此与日本方面勾结就成了他巩固地位的首选。
如果此番他获得了日本方面的支持,那么江承就是再恨他想把他往死里整,恐怕也得掂量着看看日本人的脸色。
沈耀不能确定暗杀沈老爷子是不是江承的安排,江承的确一贯脾气暴躁冲动易怒,但暗杀关南军阀毕竟事关重大,江承敢直接拿枪指着沈闻昌,却未必敢真动他。
……人活到那个份上,生生死死,就不是单单一个人的事了。
顾声的车转了个弯,却没有往茂林公馆去,而是奔向了鸿新班旧址。
傍晚的茂林公馆,人声已经渐渐热闹起来,各国的官员和花枝招展的贵妇络绎不绝,门里门外衣香鬓影,浪声不绝。
正门左转的厅里正中央放着三张14人的赌桌,两侧圆弧各码着半数缎面高背椅,另外还有十数张9人的小桌,百|家|乐是茂林公馆最受欢迎的赌戏,此刻以它为主的赌厅里已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女,或坐或站,赌工在人群间往来穿梭。
而脱衣舞秀则是茂林公馆的另一块招牌,天还没黑透,公馆东侧大厅已然五光十色气氛高涨,来自北边的苏联舞娘正随着鼓点挺动身姿,随手往台下抛下礼花似的彩纸。后边有人正用中日俄三语含混不清地报幕,大意是下面还有一排整十二个比她还要正点的姑娘马上上场。口哨声欢呼声啤酒碰撞声响成一片,连隔着四五个赌厅的大堂都能听见。
浑浊不堪的脂粉味浮动在赌场的空气里,烟雾酒气铺天盖地,五颜六色的光把人影照得光怪陆离,井田和幸睁着被灌了一天酒的朦胧醉眼,与同行人一一告了别,侍者扶着他一步步走上楼梯,替他推开公馆楼上为他特意准备的房间大门。
房间内红纱烛照,香烟袅袅,空气里缓缓流动着歌舞伎的唱词,一截雪白细滑的腿弯在花团锦簇的衣衫若隐若现,少年朱唇轻点,面容细白,穿日式和服懒洋洋地倚在暗绣缎面沙发椅上。
井田双眼一直,呼吸一滞,挥退侍者眯细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tyuu goku jinn(中国人)?”
年轻人并未回话。
暗处一道雪亮的光眨眼间闪过,玻璃窗霎那碎裂,鲜红的点迹随着那道流光喷溅,包间厚重的实木房门被一个矮壮的男人身体推开,门后刺目的水晶吊灯光华乍现,一瞬间映亮了整条昏暗的过道。
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刹那刺破了津州港的夜空。
.
银行外头传来枪响,想是保安处赶到,门里的三个人模样都有些狼狈,或蹲或站地顺着气。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该派人去接你的,”宋昭捯过气来,忍着冲出去叫警官把那些闹事的学生都关起来打断腿的冲动,给顾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我……我以为江承给您派了专车,没想到……对不住,对不住。”
顾声摇了摇头,走到一个窗口前坐下,拿笔蘸了水开始填些什么。
“学生嘛,读了两年书连祖宗都忘了,一帮混账白眼儿狼,说些狗屁浑话您别放在心上,啊是吧……”宋昭一拍大腿跟到柜台前,“这……顾老板这是……咦?”
他也不知顾声听没听他说话,只见他低头匆匆写着,有些好奇起来,站在他背后看:“《新文艺》《青年浔州》《新原》杂志社总部……《新原》?!”
宋昭一时张口结舌,这些刊物的名字都很模糊,又很耳熟。这正是这几年地下偷偷流传起来的新文化专刊,从江南北上,受到津州大量学生热议追捧,里头还有好些个耳熟能详的代表人名字。而后遭到了各地军阀政要压制,销毁成品,扣押主办人,几乎赶尽杀绝。
而顾声正签出总计三十万现银的汇款单,分二十批次分别寄给其中十五家地下报社!
宋昭那向来活络的脑筋都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年轻人刚在路上被群情激愤的学生拉拽着当反面典型,这会儿竟在他旗下的银号填汇款单资助那帮挑事的始作俑者,捏着单子结结巴巴地问:“顾老板你这……?”
顾声蘸了蘸墨水写下最后几个字,回头把宋昭手里的单子抽出来,他一动作,宋昭才恍然回了神,惊疑不定地抓住顾声的手压低嗓门问他:“你疯了?你……你冒着学生的唾沫星子跑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办这个?不是,退一万步说,你知道给这些禁刊捐款被探子查到会怎么样吗?”
他直视着顾声的眼睛,捏着他还握着单子的手腕举到眼前:“我现在要是举报你……”
“你会吗?”顾声笑了起来,扫了他一眼,轻轻把手腕从他手里挣出来,“这笔钱,交给别人不行,专得托你办才成呢。”
宋昭被他那一笑晃花了眼,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他先前看顾声对江承那态度,光觉着这戏子恐怕是真难掰扯不好接近,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而这会儿青年正干干净净眉眼含笑地望着他,昳丽的模样宛如初春桃花沾了水,温和缱绻得让人移不开眼。
宋昭张了张口,忽的有点明白江承的心情了。
有这么个人,为哄他笑一笑,能把天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他,他若是对着自己之外的人流露这般情态,不发疯上火才怪。
“可……”宋昭的理智还在负隅顽抗,极力想劝说顾声放弃这种毫无意义的做法,“他们刚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样子你也看见了,他们还……”
“……他们是对的。”顾声低声说,宋昭一时没听清,顾声却迅速收敛了神情,回头看了眼大堂里的摆钟,对他道:“还早,今天给宋行长添麻烦了,我请您喝一杯赔罪吧。”
宋昭心里还作着权衡,腿先不知轻重地跟着顾声迈了出去,凭着本能指路道:“……这边,这边是后门。”
宋昭直到跟着青年进了瑞祥街,里头热热闹闹的气氛迎面扑来,才镇定了心绪,好好打量起这个他从上了学堂起就很少被允许过来的小吃古玩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