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确实是喜欢听顾声说话的,他的语气平静,从不见太大起伏,但安定中自有服人的力道,令人即便身经百战,也难免要着他的道。
他很冷静,客观,看重利弊不讲情面,言语像刀子一样划破虚浮的表面,在深处点到即止。
简直勾人到了极致。
从顾声的角度说,他也是同样难得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友人,从前在鸿新班不可能有人跟他聊这个,江承抓着他就是发泄情|欲和暴力,捧戏的票友戏迷至多谈谈戏,正如那一次江承逼问他去了哪里时所断言的一样,顾声的确没有朋友,他从那冷冽而艰辛的前半生走来,从来没有人理解他的选择,没有人尊重他的理想和愿望,一身污蔑与旧伤,就像利刃出了鞘,一生不回头。
而那种孤寂和悲怆在江续身上找到了强烈的共鸣,一个同样反叛了他的出身的男人,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地为他的事业与毕生的追求奔走,颠沛流离。这种强烈的、浓烈得足以贯穿心魂的、属于同类的归属感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顾声甚至跟江续谈了很多平时无论如何不可能说出口的心声。
他是真拿江续当朋友,士为知己者死的那种。
江续也没辜负他的善意,连日把那本《青玉案》剩下两折写了出来,两人对那个故事和其中试图向听众传达的内容都取得了高度一致的共识,顾声大概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他甚至提议在晚戏结束后请江续喝一杯,再讨论一下具体的编排问题。
江续对那个作品也很得意,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就表示可以在散戏后去接他,在戏台子附近的茶馆喝杯茶谈天。
江承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愤怒与妒意连番上涌,缀着根深蒂固的醋火,最后定格在懊恼和悲伤上。
前后算来,顾声来常县搭班也快一个月了。
满了三十天,他去戏班子解约拿钱,江承还想跟去,被杨宪一把按了在楼下简陋的手术室里:“行了吧!这有你什么事啊!给我上麻醉!把钢板拆了就走吧!”
他这手术医药护理住宿都没算他俩钱的,当作对当年顾声给他们杂志社慷慨捐赠的回报。江承想想也是,就来去拿个份银的功夫,正好让杨宪替他把缝针拆了,也就应声,老老实实地躺下来。
谁知道顾声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功夫,音信全无。
江承郁郁不乐地在屋子里抽闷烟,心里莫名其妙地七上八下,让他无端地预感不妙。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那个被他指派去跟顾声的人竟还没回来。
江承焦躁地掐了烟,在大堂里走了四五个来回,终于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口,刚要推门,门陡然被人大力拉开,一个短打后生一步跨进来扶住门,抬头就对江承急促地说道:“出事了少爷,——顾声被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看了老舍的《兔》,唉,感觉很沉重,熬了好半夜才睡着,唉……某种意义上,也算看到了自己吧。
第27章 邀约
27.
“妈的!”江承目眦欲裂,急喘了两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子一早警告过他唱那戏迟早要出事,就是不听!现在人在哪里?浔州警署是谁掌权?cao!”
“不是,”陈荣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这么怀疑,又不敢惊动其他人,和一个手下摸了大半个浔州城,在警署和地方督府周围都旁敲侧击地问过了,都说没有。直到我跟到了东边,几个□□过来拉客,才知道那是沪上大亨冯征的车,几个小时前刚打东边过去!”
“冯征?”江承皱眉,斜眼看了眼他,“什么□□?有几分可信?”
“应该是真的,”陈荣顿了顿,平静地说,“我们……对她们上了点手段。”
“哦,”江承点点头,心思显然不在他的补充上,“现在能确定顾声在冯征手里?”
“基本肯定,”陈荣说,“当时他们应该走了也没多久,但我没有人手,只能先回来报告。还有,下瀛州的车已经打点好了,即刻可以出发,您看……”
“那就先到沪上,”江承磨了磨后槽牙,望着门外眯细了眼睛,“这一趟南下,冯征是必定要见一面的。我本来想把这事压后,挑个日子登门,看来他先等不及了!”
陈荣没有对江承交代的是,下午戏台上引起了一场□□。
顾声他们的戏引起的反响太大,起初戏台下只有一些渔夫农人听,后来随着慕名而来的人渐渐增多,新戏里直白的鼓舞被口耳相传,学生们借机宣传革命思想,竟至于在常县也形成了一股声势不小的声讨军阀和帝国主义侵略的自发势力。
这天下午有保守分子闯入会场,手持棍木奉一通挥舞劈砍,学生和一些支持者奋力维护,戏台被人炸断墩子,当时在台上的几人全都落了水。
看客纷纷四散逃窜,水面的船只慌不择路,三两相撞,谁也没法从坝上下去。
一时叫骂声、呼号声、击水声响成一片,溪流下的底泥被搅浑,人群像大小的鱼儿一样在浑水里挣扎翻滚。
顾声本没有上台,只是和幕后的经励科一道看别人演,那帮人突然从船上和后岸跃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缓冲时间,顾声坐的位置又正临着岸,本是可以立即脱离这个是非之地的。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林彤一声尖叫,顾声陡然回头,眼睁睁看着林彤被一个壮汉一把掀翻,摔入水里。
那个掀开她的壮汉在抬手的瞬间,顾声看到了c-h-a在他后腰上的枪。
几个男人向幕后走来。
在他们挑起帘子左右巡查时,顾声从立柱背后闪出,一把抽出了其中一人别在腰间的枪!
——而就在他转手上膛,刚刚拉开保险的同时,另一个男人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别,膝盖朝前一顶,那个被抽了枪的男人瞬间回头,一个黑色的布袋直接扣在了顾声的头上!
“主人家知道……顾老板用的一手好枪,就不在此地欣赏了。”男人从他脚边捡起那把毛瑟,冲旁边的男人一抬下巴,“带走!”
.
当刺目的光线再一次s_h_è 入眼睛时,顾声条件反s_h_è 地又紧闭了一下,才勉强睁开。
此时天至黄昏,阳光已经完全从天边沉下去了,这满眼璀璨鲜丽的光线,来自于大厅一盏盏西式风格的水晶吊灯,明黄色耀眼的灯光填满了室内每一个角落,把这本就造价高昂的厅堂修饰得更为富丽堂皇。
上座一个男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尝了口茶:
“顾老板,怎么到了江南,不来与我打声招呼哪?”
男人三十来岁的光景,保养得当,生相端正,身量颀长,一身待客的暗绣白绸衣,抹个油光水滑的偏分头,往檀木的太师椅里一躺,腿下垫根蒙着兔皮罩面的板凳,手里擎着御用的古董喝茶,一双眼半睁半闭着往下打量。
这是冯征。
那个于沪上江南,手眼通天,只闻其声难见其人的黑道大亨。而顾声眼下脚踏的方砖,是冯征在沪上多处地产中,离浔州最近的一所——说是他临时起意专差人改了地契换过来的,也可。
顾声定了定神,目光在看清那个男人的瞬间停滞了一下。
……蔓延的火光,女人模糊不清面容伴随着凄厉的尖叫,殷红的血迹填满视线,呼吸都是灼热的痛感,顾声低下头,不知觉攥紧了指骨。
“顾老板?顾老板!”
顾声猛地抬起头,看上去脸色略微发白,冯征侧过脸看着他,仿佛颇为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顾声只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立时向他颔首致歉:“不好意思……见过冯先生。初来江南,不曾谒见,是顾某疏忽了,望冯先生大人大量,不吝海涵!”
旧时戏子辗转多地唱戏搭班,要想有这立锥之地,每到一处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拜会当地的实权大亨,俗成“拜码头”。只有这大亨亲口应允了,这戏台子才算搭得名正言顺,若是不许,那便也只能卷了铺盖走人,这是百年来的规矩,顾声到了江南的地界上,想唱,就得得冯征的允。
顾声虽然之前接到了他的拜帖,却不曾告知何时赶到,这时在常县唱戏月余,却没有拜过码头,确实是他自己疏忽。
顾声自然知道冯征因这个缘由挟持他过来,毫无破绽且合情合理,道歉的言辞也不可谓不恭敬,全然一副知错领罚的惭愧模样。
不料冯征闻言响亮地“啧”了一声,替他斟茶的用女猛一哆嗦,捧着壶跪了下去。
冯征没管她,提起眼皮瞧着顾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你不该这么说话。十年前江南首富顾家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宠着的小公子,十里八乡口耳相传的少年才子,不应该为这点小事跟我道歉,不应该!”
顾声尚带点歉意的脸色倏然淡了下来,只是依旧垂着眉眼,神色看不分明。
冯征几不可察地勾唇一笑,眼光顺着顾声的衣襟下移。年轻人着一身深蓝布衫,粗劣的衣料反倒衬得他皮肤光洁柔软,被反铐了一路的手已经解开,细看上去那段雪白的手腕上一圈圈的红,男人的目光往上边轻轻一落,旋即对门外候着的打手们叱骂道:“我让你们把顾老板请过来,你们怎么办事的?”
他踢开板凳,亲自凑过来,伸手去握顾声的手,不料顾声轻轻往后一掩,目光审慎而戒备地抬了起来:“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