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续看了看他,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在里面摸了摸,拿出来一包扔给他:“你什么时候走?我知道浔州的接应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
江承给自己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右手夹着烟垂在膝盖上,咂了咂嘴,仰头呼出一圈圈的烟气,隔着白雾侧过眼睛,等那点烟雾都散尽了,才龇着牙转过眼,用力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你想好了?不回去了?”
江续后脑靠在墙面上,目光平平地望向他。
江承感觉心里一直攒着一捆柴,莫名火烧火燎地着了起来,烟气冲天,又闷又热,呛得人嗓子里灼灼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江承问,又用力嘬了口烟。
“我发现,这个世道不是我们眼里的样子。”江续理了下衣领,起身走到最里侧的小窗前,外面明亮的白光照了进来,“所以我选了我认为正确的路。”
“正确你妈……”江承把烟屁股往桌上一捻,转过身骂道,“哦!你他娘的一句‘我觉得我做得对我是进步的’就完事了?放弃了,革命去了?革他娘的谁的命?你是当了甩手掌柜还觉得自己有理得很,那老子呢?你手下的烂摊子就都留给老子替你擦屁股?妈的,怎么事情在你们那就这么轻松呢?”
他烦躁地又扒开盒子抽了根烟叼上,“啪”地打起火。
“我没留给你烂摊子,你也犯不着擦什么屁股,”江续转过身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但我也知道你想要那个位置,所以我让给你。”
“你知道个屁!”江承说,“别自以为是行不行?——好了,我不跟你争这个,你要干嘛,我管不了你,你亲老子怕是也收治不了你。江知涯收拾了沈耀八成要一路往南打,你们也好自为之!”
“当然。”江续走回来,看见江承打算抽第三根烟,上去截了他的胡,“行了!够了!”
第26章 同道
26.
江承掐了烟舔舔嘴唇,没说什么。
“对了,”江续揉了揉太阳x_u_e,示意了一下门外,“你逃难还带那小戏子?把人家当什么了?”
“要你管。”江承恶声恶气,“管够了出去,老子看着你就腿疼。”
江续点点头,从另一侧绕过来:“成吧。顾声是不是?很有名的嘛。我很喜欢他的,特地给人写过两折新戏。啧,挺好一人,栽上你这么个玩意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出去!”江承咬牙切齿,“江家栽上你才是倒了血霉,滚吧滚吧!”
“没教养的东西,”江续站在帘子旁边,“那我去找顾老板了啊,进来时候还听见他和小杨谈论作词,正好可以切磋一番……”
“你敢!”江承只恨自己行动不便,“你他娘的招他一下试……”
他话音未落,江续轻笑一声,撩起帘子抬腿就走。
江续果真说到做到,几个人在外间谈得热火朝天,直把江承气到七窍生烟。
这时候外头坐的是四个人,顾声江续之外,还有两个社里最通文艺的社员,男的叫关山,女的叫林彤。
这个林彤就是前些日子最让江承提心吊胆的几个女学生之一,偏偏长得还不错,虽说比顾声差了点吧……江承这么想,多半是欠了点正直和中肯,但总之他很不高兴这几个学生老在顾声面前晃,以前人多也就算了,现在只有四个!
里头一个江续还毫无眼色直不愣登地表示“很喜欢顾声”!
江承在里间还坐得住那才有鬼了。
江承拖着条瘸腿拉来把椅子,干脆利落地挤开林彤,大大方方地在顾声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倚在椅背上扫视周围一圈:“啧,我旁听,解个闷呗,都不介意吧?”
顾声不想理他,把凳子往江续那拖了拖,江承立刻跟着挪了挪椅子,林彤闷声地笑,解围道:“行啦,欢迎嘛,我们刚才说到哪了来着?……”
另一个男生却似乎有些不满江承的粗鲁,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看林彤,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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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顾声刚从戏班子回来,拿了点馒头咸菜上楼,刚一推门,就被一股外力用力一搡推在门上,手上的碟子当啷摔碎在脚边,男人极富攻击x_ing和充斥着占有欲的气息骤然覆压上来,顾声从来不知道一个受了重伤才歇了不到半个月的病人有这样蛮横的爆发力,被他掐着面颊吻了个天昏地暗,半拖半抱地给扔上了床。
古老的木板床痛苦地吱呀了一声,□□着没倒下。
顾声在沾到被子的瞬间迅捷地想起身,刚撑起上身就被按着手腕摁了回去,后脑勺敲到床头的瞬间被人用手掌挡了一下,然后就被顺势压着后脑亲了上来。
他的亲吻炽热而不容拒绝,危险的气息顷刻笼罩过来,顾声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在江承以为他准备放弃挣扎,放开他去脱衣服的时候,顾声对着他右腿悍然一蹬!
那一下正中伤处,刚刚愈合的皮r_ou_被再次撕裂,江承躲闪不及,生受了这一下!
楼下吃饭的杨宪突然听到楼上传来撼天动地的一声“嗷”,惊呆了半刻,扔下饭碗往楼上跑:“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顾声?”
他跑到阁楼,里头门还关着,隐约能听见人掀翻桌椅的碰撞声、粗重的抽气声和喘息,没等他去推门,门却自己开了,顾声一身长衫齐整,干干净净地立在门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就是脸色不甚好看,像是罕见地藏着怒意。
他看见杨宪,语气平静,却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和不屑,说:“那个傻叉把腿撞桌角上了,你去帮他看看吧。”
“顾声!——”
江承的伤势又恶化了,他对此相当的敢怒不敢言。
顾声更加懒得理他,连那每天半个苹果的福利都没了,江承痛心疾首,被杨宪警告过再不安分守己地在床上待着就准备截肢后,只能在床上躺成一块望夫石。
——还得看着他和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
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江承每天看着顾声和他哥同进同出、谈笑甚欢,内心的绝望难以言描。
顾声在此地另诌了个艺名唱戏,常县人对响彻大江南北的艺名“言杏芳”大多只闻其声,未曾亲临现场,故此只偶有人提及和那位身段样貌唱腔都相仿。而即便如此,水上戏台竟也渐渐有人为顾声的戏而来,慢慢从几个扩展成了几圈,撑着小船或是坐在船上听上一出,口耳相传,竟有了些名气。
他在传统戏目外另添了些“改良戏”,也就是呼吁人们认识时局反帝反封建反官僚主义的,这种戏在江南的土地上出现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老百姓们都没听过,对其各有褒贬,议论的也多,声名传得就更广泛。
江承对他们推广这类挑起民愤、鼓励救亡图存的新戏很不看好,当面指责江续等人根本是胡来,他的原话是:是什么人就干什么事,那些农民渔民好端端地不去种鱼不去捕,瞎掺和这些干什么?扰乱民心!
当然这是顾声不在的时候,他私下跟江续说的,他在江南的联络员伪装成瓦匠,在几日前找上门来,除了了解过浔州的人员分布之外,江承就格外给他指派了个任务,就是在他不在的时候跟着江续。
其本质也就是跟着顾声,他的每一出戏江承躺在诊所都听人转述过。
然后江承就听到了更为绝望的消息,原来顾声最近在常县唱戏,江续只要有空,那是回回都去捧场,下午或夜里散了戏,两人还到茶馆小酌,另外再聊聊配曲配戏的事宜,据称两人十分投机,时而慷慨时而忧愤,笑语声一时不绝。
江续和顾声连日来的确走得很近。
他跟顾声这几日接触下来,渐渐打心眼里觉得江承这人自己浑了点,瞄人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
顾声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真聊起来,竟然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话茬全都接得住,言谈措辞举手投足浑然不似一个风尘场出来的伶人,交谈间往往有洞见,也分明不见那十里洋场寻常的油滑造作,清丽得跟他本人的形象如出一辙。他们先就那首词作的格律讨论,只寥寥数语江续就直觉得此人绝非等闲。
而最得人心的,是顾声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这一点让江续大吃一惊,转而对这个旧伶人刮目相待起来。
江续生在江家,即便自己不甚热心,风月场的事情还是免不了沾染的,他从前也是跟着一拨心腹朋友上戏院剧场听戏捧角儿的,顾声那时不算最有名,江续欣赏归欣赏,大多停留在他演的戏目上,对他本人的印象,大抵来自周围票友的风评。
好一些的“人颇谦逊”“做人清爽干净”,差一些的就什么都有了,“假清高”“不识抬举”怕是出勤率最高的,江续对他最初的观感,也就是戏确实不错,生得好x_ing子冷僻,招妒。
也没想着一个唱戏的能有什么格外出人意表的地方。
譬如江续以前接触过的一些名家,大多对新式话剧有很强的抵触心理,即便接纳了,也有些出于各种原因的勉强。顾声未必没有,却认认真真地给江续一行分析这两类剧的优势弊端,也不见格外维护京戏,话说得珠圆玉润,十分入耳。
又譬如由戏文以及时事,江续说他写的这个折子,就是借古讽今力图唤醒时人之作,顾声肯定他的想法,但照旧对他们一些片面偏激之处做出回应和质疑。
那是一种大处着眼小处入手的说理,有眼光却不令人觉得脱力实际而流于泛泛,细思必有其值得考量之处。青年娓娓道来,不徐不疾,不妥之处从不强辩,提出一个议题必先做思索再讨论梳理,沉稳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