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南沈闻昌的遗孀一直在给他施加压力,宋昭携沈三小姐不知去向之后,早已接了沈闻昌班的沈耀和他的几个叔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江家,冯征的事反倒没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沪上黑道大亨比起这帮军阀世家还是差了一截,江承打发了人过去安抚就罢了。
江承焦头烂额,江系江山风雨飘摇,而这里能镇着这拨虎狼之辈的只有他一人。
但他咬死了找不到顾声,也没有把事情推到已经避到国外的宋昭头上,他这么做有点极为微妙的心理,两个多月过去,他基本把京北军的统辖都捏在了自己手里,沈宋两家的声势也略略小了一些,但江承深知这只代表着他们掉转方向,在暗中动用自己的势力在调查,故此丝毫没敢掉以轻心。
相比起江承在津州连轴转的抽烟开会清理叛徒,反观江南瀛州的顾声,就显得轻松自在多了。
一月底的时候他体力恢复稍许,跟杨宪去中医馆重新看过,老中医从眼镜片后边抬眼看他,建议他去瞧瞧西医,被顾声以不太信任西医的缘故婉拒了,老中医没再坚持,重新配了药让他回去。
多数时候顾声都是一个人呆着,因为养病的缘故不像以前那么早起,也不出门。早上起来生炉子把中药泡了煨上,然后就拖把椅子到院子里晒太阳,手上拿一两本从津州带过去的书翻看。
他精神仍不见大好,残冬略带暖意的太阳晒得他舒服,人也懈怠得很,往往翻着书就睡过去了。阳光穿过屋檐洒在他的侧脸上,尖尖的下巴拢在一件素色的围巾里,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久违的安宁感,令人分外不忍心打破。
杨宪偶尔来看他,看见这番景象总得在心里长吁短叹一番的,只是无论他怎么放轻手脚,靠近的时候顾声总会有预感似的醒过来,好像他永远只是闭目养神一会儿而已。
这天杨宪照旧嘘寒问暖,顾声同样事事报备,当他确认过一切正在好转,提腿要走的时候,顾声忽然叫住了他。
杨宪回头,顾声从旁边桌上一本书下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瀛州这儿有官办的图书馆吧?这些书目,麻烦你帮我找找。”
杨宪不明所以,接过字条定睛一看,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什么?‘数论初步’‘线x_ing代数基本原理’‘哲学逻辑’?这什么东西?你看这个干嘛?呃不是我说,这没基础你看不懂啊!借两本小说打发打发时间不挺好?”
顾声不置可否,挥手打发他走。
杨宪无法,隔天给他把书找了过来,他先前翻过顾声自己的书,说实话也不都是什么文史轶事类识字便能看的,这其实让他对顾声的过去非常好奇,而对方显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愿,他也只能按下不表。
顾声在晚上并不额外点灯,傍晚十分翻翻戏折子就睡了。
这样的生活非常平静安定,而且利于他急病的恢复,稍微可能有点问题的反而在于他的饮食习惯。
顾声过去在吃穿住行的方面往往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十三岁之前他是江南富庶人家受宠的子弟,吃穿用度都有专人照顾,然而这种生活却没把他给养娇了,反而导致他在生活上有点“好赖不分”,对物欲的期待比天生的穷人更低。
这倒也可能是天x_ing之一种,后来流亡津州的时候他跟着贫民一块吃住,到了戏班子也差不多,后来被江承看中,这些种种干脆都是江少爷一手包办,总之就是不用他亲自cao心。
那种要不就有专人照看,要不就随大流的日子过久了,他在这方面就没有记x_ing,加上没胃口、没有什么消耗体力的活动和以前在戏班的习惯,吃得很少,往往一天一餐都保证不了。
所以他根本不开火做饭,觉得饿了去给自己煮碗面,甚至弄点水果就打发了。
虽然他吃得乱七八糟,但这一两个月算是顾声过去七八年休息得最好的一阵子,竟慢慢养足了精神,杨宪一来二去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直到他有天休息,中午就去顾声那慰问,表示自己带了条活鱼打牙祭,走到厨房发觉冷锅冷灶根本没有人在这开过火的痕迹,猛一顿问才发觉他居然这么乱搞。
而且顾声十分理直气壮,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表示“饿了才吃”非常可行,外面还有无数吃不上饭的贫民。
杨宪这个正经的无产阶级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站在医学生的角度上把他拉进厨房,表示要教他弄点最简单的一个病人应该吃的东西。
顾声一棵嫩葱似的站在烟熏火燎的灶台旁边,懒洋洋地跟他说:“我其实弄不来这些,你不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中看不中用的。”
他对人不设防的时候看起来就是有点懒洋洋的,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杨宪感受不到这一层,只是对他不以为意的态度颇不满意,打发他去洗菜打下手。
顾声在无关紧要的方面一贯温和,挺听话地去洗菜。
他那一双手是真生得雪白修长的漂亮,浸在依旧冰凉的水里——放着白菜叶的脏葫芦瓢里,简直有种亵渎似的美感。
顾声是干什么都认真,而且对自己是真不心疼,让人怀疑这个人对自己的特别之处毫无感觉,杨宪看他那认真劲儿就越发觉得他之前应该是谦虚,毕竟他之前吃惊地发觉顾声是真的在自学数学之后,就暗自认定了此人聪明,由此可以推想做饭之类肯定也差不到哪去。
于是在随后几天里,杨宪深切并且沉痛的认识到了顾声当初跟他说的那句“中看不中用”的意思,并且为此付出了无以伦比的代价,终于在某次盛怒之下放弃了拯救这个烧厨房的年轻男人。
顾声看起来毫无悔意,恳切地解释自己真的费心思了的,杨宪遂不知该哭该笑。可能这也属于人无完人的一种,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杨宪说他:“哎你这人,生下来就是个大少爷命!我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顾声白眼儿狼似的接话:“快走快走,早跟你说了不用管我。”
杨宪瞪他:“就你?你一个人在这两三天就嗝屁了信不?”
顾声当然不会,虽然事实可能更糟。因为半个月前江承安顿好津州的事务,于上个礼拜来到江南,在顾声那栋宅子对面租了间屋子暂住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我智障了啊啊啊啊,昨天临时有事,存稿时间定错了啊啊啊啊啊尴尬癌都要犯了
就当我昨天又突然双更吧,漏了一章,不要抛弃弱小可怜又智障的作者啊啊啊啊(痛哭)
第47章 追随者
47.
顾声几乎不出门,所以并不知道。这两个多月来他根本没有想起过江承,也几乎淡忘在津州这个伤心地发生的种种过往,没有了江承他的生活平和而安定,他无比满意于这种状态,所以他也不想去追忆,更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离开之后的江承,陷入了怎样复杂而无解的痛苦之中。
江承对他相思成疾,上次见面起,那种见鬼的思念就长成跗骨之蛆,蚀骨之痛令他日复一日的挣扎煎熬。
江承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斗争。
如果说上一次,他因为顾声x_ing命危在旦夕、匆忙赶往江南的事还可以用“一时冲动”解释的话,那么这一次他的行为自觉自愿,完全与外力无关。
江知涯在医师的全力抢救下活过来后,也劝说过他放弃,当时江承用“宋沈冯三家和日本人也在追究他”为由挡了下去,表示即便他放弃也会有其他人坚持,但他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动摇。
后来更是在医院碰到杜寒,这人一贯替顾声说话,拿出一套什么西方的心理学研究成果对他一通说教——杜寒并不明确了解全部真相,或者他知道了也不敢随便胡说,所以他基本上是纯粹站在“江承霸王硬上弓”这一罪行的角度劝的。
江承确确实实试图认真地考虑过,就这么放顾声自由的。
他用江知涯和杜寒的理论武装头脑,说服自己放下私心和一切过往,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往对两人都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令人无比绝望的是,一旦他想到他将此生不会再和那个人有像他们曾经那样亲密的回忆,他的神经就像受到了钝刀切割,摧毁理智的绝望牵扯起困兽之怒,他一拳打在实木的办公桌上。
不管用,不管用。
动之以情,晓之以科学理论,放不下,到底就是放不下。
他一念一想,就是顾声和他的过往种种,初到江南那一次犹如饮鸩止渴,每一个夜晚都有那个青年的面容浮现。时光如水一样过去,非但没有将他的偏执与渴望洗刷殆尽,反而扬起了漫天飘飞渐渐笼罩四野的别的东西。
江承以他并不敏锐的辨识力分辨不清那是什么,他只觉得他对他最初的感情并未走远,反而在时间和思念的淘洗下缓缓厘清。
他下定了决心到了江南,怀着无论如何要在顾声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和他再见一面的心情,他也说不出来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顾声对他的恨显然没有任何让他回心转意的余地。
饮鸩止渴,中毒已深,无法自拔不可自控。江承那时的状态,大类鸦片馆里面黄肌瘦的烟民,一瞬间直击灵魂的快乐来自于致命的毒物,却在享用之时如此虔诚。
江承来到瀛州的当天就想去找顾声的,手在敲门的霎那停了下来。
理直气壮的热血冷却下来,那五日在大使馆时他对顾声所做的事情填满脑海,逼得江承无法呼吸。
至始至终,他一直在刻意的遗忘一点,那就是顾声的复仇和杀伐,都理由明确,代价公道。而他对顾声的掠夺,却连一个勉强可以一说的借口都找不到。
他以什么身份来见顾声呢?
一个强取豪夺的金主,一个被他险些灭了门的孤儿,还是一个暗中保护迷恋他的爱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