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都是,每一个都无比荒谬。
他从前可以不管不顾,无视所有外物只要顾声到手,而时至今日,他们什么过往都有了,什么肮脏的骇人的匪夷所思的过去都有了,他却再也无法像开始时那样肆无忌惮。
江承在院子的栅栏外站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院子里面开门“吱呀”的一声响,他一惊,连忙一步跨到了旁边的树后面,从树和栅栏的间隙中看了过去。
那个他心心念念了几个月的年轻人,正从房里挪出了把椅子,似乎要在外面待一会儿。
而顾声挑得位置靠里,正好被院子外种的灌木给挡住了,江承几乎看直了眼,生怕他凭空蒸发了似的跟着挪过去从树叶间往里瞧,然后就看到他往椅子上垫了层毯子,拿着书坐下,才另拿毯子的另一边盖上。
顾声看起来穿得仍很厚实,极端畏寒似的,却又跑到屋外来。江承看得不由自主的揪心,很想翻过院墙去把他按进床上安顿好,兀自忍了又忍,才把这股冲动压制下去。
顾声那院子虽然地处偏僻,但也不是一个行人都没有,江承不想被发现也要顾及影响,当天下午就去找了个望远镜,并把顾声对面那间房子里找了个良好的角度。
江承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像他以前嗤之以鼻的狂蜂浪蝶登徒子们,但他说服自己,只在顾声出来的时候看看——这是在门外稍微张望一下都能看见的。
只是令他失望的是,顾声下午并不出来,房间被院墙挡住了,怎么找角度也看不见。而且顾声那儿似乎根本就不开火,一连几天,他就只见过一个人进去给他送过点水果之类。江承无法,只能珍惜一早上的时光之余暗自羡慕田螺姑娘的传说。
这一天比较特殊,顾声出门了。
他这两个月一直在吃中药调理身体,而那中药里又加了几味格外苦的药材,苦得教人喝过一次便心生畏惧,顾声不是特别耐得住苦的人,喝久了就有点受不了,所幸药理与通常的甜味不相冲,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亲自上了集市。
当时他正提几两蜜饯回来,刚往嘴里放了颗果脯解馋,雪白的半张脸藏在立起的羊绒衣领里,看上去竟有几分少年似的温软。
他走到里屋门口,刚刚一推门——
一个熟悉而陌生,高大峭拔的男人循声转过了脸。
顾声当即一愣,条件反s_h_è 似的就要关门!
男人一箭步跨过来,攥住他的手臂猛地往门里一拖!
房门轰然关上,震得木质的悬梁都似乎抖了几抖。
极其强烈而熟悉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隔着厚厚的棉衣也仿佛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力度,顾声疼得一瞬间白了脸,模糊而混乱的记忆刹那纷涌而来。
这些天,他其实有点忘记了,从他有意识的那几天起,他就隐约地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有些模糊和断层,只是回忆中漫天卷地的惨痛和悲伤引起了强烈的躯体痛楚,逼迫他不得不放弃了追忆,之后他就主动不再去想了。
他模糊地记得一些事情,只是那些画面中的人物除了他自己之外都叫不出姓名,他忘了那些人是谁,只有令人崩溃的痛楚随着那些人的出现而出现,似乎曾经蛮横地霸占了他生命中很长的一段光y-in,甚至在记忆中止的时候感觉似乎还有更多,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也不愿在追索细节了。
他的身体对疼痛的记忆比他的大脑对某一个人的记忆更甚,顾声下意识地想从那个对他施加过无数暴力与威胁的男人身边逃开,他感到极其强烈而狼狈的不安与惊恐。
顾声猛地一挣,竟然没甩开,抬头寒声道:“放手!你在这里干什么?”
江承低头凝视着他,藏在深邃眼窝下的眼睛里的神情冷厉。
顾声抽手的时候可能扯到了旧伤,此时脸上细微的一变,刚才还对他横眉竖目恨不得当场扒皮去骨的男人的神情,突然之间如同江河溃堤一般崩塌下来,带着几乎微微歉意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他,低声问:“弄疼你了吗?嗯?”
……那声音颤抖,何谈恼恨,简直连温柔不如,几乎是卑微到了尘埃之下。
顾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出去!”
“没事,没事……我来看看你,我就来看看你。”江承说,这时候他竟然笑了一下,偏过了头摸了摸鼻梁,“你比我想得……啊……我看到你,竟然……竟然……”
竟然恨不起你来。
顾声还没作出什么反应,江承吐出口气直视着他,故作轻松地向他点点头,说:“我这就走,这就走了……我就想告诉你,京北的事我挡着,你就……安心过你的。”
他看着顾声,那时他的眼神里几乎已经不存悲伤之外的东西,沉重压抑得仿佛能将人当场溺毙。他只这么深深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就像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复制一份到脑海里去,然后绕过他拉开了门——
顾声侧转身,按了按额头,开口说:“其实——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什么‘京北的事’。所以你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
“不,我都是……”江承转过身,慌忙要解释。
顾声没理会他,顿了顿,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轻声道:“你若当真对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喜欢……”
江承一时以为他会提什么要求,慌忙抬头去看他:“什么?”
顾声笑了一下,笑容里竟透出些残酷的意味,他说:“那也是你的命。”
……那种神态恍然得像一个梦境,将江承的记忆一瞬间牵引到一年前,他第一次在长福酒楼看见顾声的时候,而引起了丝丝缕缕的温情,而那近乎残忍的句子却一刹那割碎所有假象。
而他只却听顾声淡淡地继续道:“……我之前急病一场,记x_ing和体力都大不如前,这儿的中医让我去大医院看看,我自己知道恐怕是活不太久了,不愿再遭罪,也就不去。”
他侧着脸抬起头,神情疏离而冷淡:“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要泼狗血了,哈哈哈就问你怕不怕哈哈哈(不存在的)
第48章 遗忘
48.
江承一愣,霎时间如五雷轰顶。
当时他的脸色一定太过可怕了,狰狞扭曲得好像要当场扑上去抓着那个形销骨立的年轻人的肩膀,质问他在胡说八道什么,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叫他的名字,告诉自己他之前都只是为了气他。
江承站在那里忘了动作,另一个年轻人却正在这时敲开了房门,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到了外面。
那个青年说,我是接到上级的的指示,过来照顾患者的。
那个青年又说,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他之前又发生过什么,总之他现在不记得一些事情了,看起来你也是其中之一。我推测他是创伤后的应激x_ing情感障碍,学名心因x_ing失忆症,对特定对象和情境的遗忘,这概念是外国的新玩意。
那个青年还说,他比较悲观,按我的角度看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只是他并不配合。
最后他说,我们见过的。
你好,我叫杨宪。
他说了什么,其实江承没怎么听进去。确认他没有x_ing命之虞外,江承只记住了一点。
那就是顾声忘记了。
顾声确实把他忘记了。
为什么?
怎么可能?
这真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就好像你恨一个人恨得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吃下去,潜意识里又挣扎着叫嚣着不可抗拒的迷恋与沉沦,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么多他的事情,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做过的事他造成的伤害,都不可挽回地嵌进了你的灵r_ou_骨血之中,你的灵魂备受摆布,你对臣服甘之如饴,你一个人跋涉过了千山万水,上演了无数场自相残杀的独角戏,而那个也是唯一一个主角,轻描淡写地说,我忘了。
我忘了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爱和恨,忘了你对我的暴虐与□□,忘了你虚伪而苍白的安抚与善意,忘了你所代表的一切霸权和暴戾。
你宛如众生之中一缕烟尘,不配在我生命中留下丝毫痕迹。
你的全部椎心泣血的爱与悲哀,统统于我无关。你对一切过去的计较,只是与你自己的计较而已。
江承不忍心亲自动手,只要他暗示一句,紧盯着顾声的那些人不会让他活到下一个小时。
届时他和顾声的一切血海深仇全都随着死亡一笔勾销,活人怎么和死人算账呢,而难道顾声就在乎他江承找他算账么?
江承不愿意。
他死咬顾声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踪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鬼话。只要顾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他手里攥着京北军的军政大权,就没人能动他什么。
他仍有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呢?
顾声没再关门,也开了一部分窗,他煨上了当天的药,空气中弥散着属于中药苦涩的味道。
江承走了回来,没有再进去。顾声正拉了把很小的板凳坐在炉火边,火光微微映红了他的脸,这样的画面给他染上了些许俗世的烟火气,看得江承心里一动,紧接着又疼得死去活来。
江承清了清嗓子,顾声没有回头,他的话音仍低低地说:“我不打扰你……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今天我只是……我只……以后不会了,书和屋子帮你简单整了一下,你……你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