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自然是听明白了,然而他依旧哀恸哭泣,悲痛难以克制。苏仲明好无奈好怀疑他们的王和先帝有一腿,或者两腿或者三腿……不然干嘛这么伤心,明明一直盼着人家没了好准备造反的……难道殿下哭的不是先帝,而是赵将军?
也是,原本好好儿的,被柏侯世孙一搅和,成了局死棋,岂能心平气和?苏仲明与幕僚一同劝了许久。
赵王伤心过后,拭泪道:“吾与阿兄情笃,实难承受此噩耗。”
这是对僚属坦白内心了么?苏仲明抽了抽嘴角,上前拜曰:“先帝崩,请王定策,是否入朝。”
赵王叹了一气道:“还能如何?先帝我从未见过,与我不亲近,入京成他瓮中物哉?”
苏仲明眉峰紧蹙,显是不赞成,言道:“无措施,匆忙恐败事。”
赵王一挥袖子,不耐烦道:“你有良策?”
苏仲明道:“臣请王入京,京中有连、陌,王非孤立无援,世子镇赵地,以备不测。”赵王世子已十八了,赵王要在京师有个什么,也能撑起大旗来,新帝不能不顾忌。
赵王觉得这计策很不爽快,哪有他亲自带兵直取京师,以小皇帝之头颅祭奠他窝在赵地十数年见不到阿兄连阿兄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见的憋屈来的痛快。
其他僚属纷纷附议相国之策,连先隆有兵啊,赵王自己也有兵,有兵就可横着走,小皇帝政权未稳,柏赞之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人,若是可以逼宫,比起战火四起,大张旗鼓的带着兵一座城一座城的打过去好得多。
赵王见此,阴郁的面容更是如涂了层厚霜一般,再是不甘,亦忍住了,待他问鼎,令他如此束手束脚的人,总有讨回来的一日。
柏冉从陈适之口中知道那令人震惊的消息后,再也无法与任何人好好玩耍了,就连见到那装了十分好用的小瓷缸都觉别扭的要命,虽则,那小瓷缸花纹精致,体态优美。
什么叫人生如戏?这就是了!柏冉怎么也想不到,前头她在建功立业,后头家里就把她卖了,她琢磨,是否给她爹去信一封,看那里,可能收留她一阵。柏冉颇有种穷途末路之感,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了呢?
至酷暑七月,边关事务都已有了了结,匈奴见赵将军已死,盟约全不奏效了,新上来的将领毫不手软,他们过了一冬,损耗颇众,挨怎挨得过中原军队?只得议和,小皇帝又展示了他对柏氏的信任,命柏冉与匈奴使者一同入京。
柏冉很是期待此次回朝封官赏爵,走前,还顺便以与叛臣从往过密为由将姜璟瑞身上的职衔全抹了,成了个白身,有此案底在,姜璟瑞今后想做官都难。
离开京城一年有余,柏冉终于又踏上这片喧嚷的土地。边关事都是快马传回京师的,柏冉同学的光鲜事迹早已传遍京城,有她离京时那两句话为辅,柏冉同学的形象一下子就提高到了高山仰止的高度。
她骑马上,带着匈奴使团一踏入城门,便受到了百姓尤其是少女少妇们的热情围观。柏冉还没回过神来,香包、玉佩、手帕、香果四处投掷过来,她倒是面不改色,牵紧缰绳,以免马儿受惊。
她越是波澜不惊,越是使少女尖叫连连,新一轮的佩饰香包又往她身上招呼,大有掷果盈车之感,连身后的使节都得了好些错爱,笑得嘴都歪了。
柏冉无奈,抿了抿唇,原先整齐的衣冠被砸得有些皱乱了,颇有凌乱的禁欲之美,不羁与风度在她身上完美结合了有木有?
“柏郎!柏郎!”少女捧心高呼。
柏冉抿紧唇,略感头痛的扶了扶歪了的进贤冠,眼角滑过街边,只见街角处远远的停了一辆马车,襄城公主静静的站在那里,望向这边。她远离喧嚣,在人群之外,两个人的视线隔开熙攘热闹,在半空相遇。
隔得太远,柏冉辨不出她是怎样的神情,许是未婚夫婿的名字被小娘子们挂在口中的小小醋意与嗔怪,许是目光暖暖的迎接她终于回来了,又兴许是她也不满这一桩婚事,复杂而不甘地望着她。
柏冉收回目光,心头一沉,围观的小娘子再是热情都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大殿上是早准备好了的,小皇帝司马伦着大朝服有模有样的正坐在高处,底下设有坐席,大臣们依次肃容而坐。
柏冉听小皇帝装作老成的说了几句褒赞之语,听这格式风格,拟稿的中书舍人颇有文采,等他说完了,柏冉方道:“臣唯尽忠职守,报陛下之信赖而已。”
司马伦绷着小嫩脸一点头,令柏冉就坐,接见匈奴使臣。
此次并未抓到赵王把柄,所有的罪只能由倒霉的赵将军来顶着,他已死了,余下家人饱受牵累。盗国通敌大罪,赵王躲且来不及,更别说替赵将军开脱,此案由三司议罪,却连个说情开罪的也无,本是要定赵将军五马分尸,赵家成年男子斩首,幼儿充军流放,女眷皆没官为奴,奈何赵将军死了有半年了,尸身腐烂,还没有头,五马分尸是分不成了,只能改作曝尸荒野。
至于匈奴,他们再是不通教化也不好意思提这一茬。
襄武的将官全部洗牌。可惜龙城还没插上一脚,不过也无妨,龙城将军还是很能打仗的,只要他别急着步赵将军后尘。
陛见之后才是回家团聚。
柏冉冲进后院,跪在谢氏身前,一头扎进她的怀中:“阿娘,儿回来了。”
谢氏拉起她,满目激动含泪,摸摸她的脸蛋,又摸摸她的手,却又克制着道:“回来就好。”
柏冉好不容易抑制住澎湃的心情,抿着唇笑个不停,阿娘极力克制,但她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却颤抖着失了力道,捏得她生疼呢。
谢氏见此,也笑了出来,揉了揉她脑后的毛发,道:“先去休整休整,晚间必有宴的。”
柏冉是想赖在谢氏这里不走,这儿也有沐浴所需的物什,也有休憩来用的卧榻,还有阿娘温暖氤氲的怀抱,离家的时候,一切都要自己来撑着,一个不慎就能赔进命去,处处都充满了人血喷洒的雾气,腥气充斥在鼻尖,随时都可将人吞没,当真是半点放松不得,如今回来了,她真的很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然而不行,外人眼中她已是“成年的男子”。
柏冉眼神沉了沉:“儿休整过再来与阿娘说话。”
谢氏点点头,亦不舍,令阿茹去服侍她。
柏冉这回有一个月休假,平日要走访亲友,将一年前的关系重又拾起,不能叫断了。临淄侯自是不会半点停留的为柏冉规划将来的路。
“阿翁,您可是说真的?”柏冉一脸难以置信,“先帝钦点了您辅佐幼主,怎地要我来?”
临淄侯摇摇头,满是疲惫道:“阿翁老了,趁还走得动路,往琅琊老家一趟。”
柏冉道:“去一趟,再回来便是了,何须致仕?”到了临淄侯这高度,从来都是在宰相之位上做到死的,哪有人早早就致仕?
“我也是为你。”临淄侯冷冷的哼道:“先帝说病就病,说走就走,留下少帝,你可知这半年,朝中有多少人不安分?个个蠢蠢欲动的等着拿错处,制住陛下,以图私利!还有赵王……人老了,寿不可期,谁知道那一日何时就突降了?趁我还好好的,你先上手,边做边学,做差了,不要紧,我替你收拾,你只放手去干!”
“不是这么说的。”柏冉还要再劝,“儿先寻个职衔做着就是,这一番回来,陛下必不会亏待了我,实在无须……”她头皮发麻,一上来就做宰相啊,这是有多拉仇恨!
临淄侯恨恨的瞪她一眼道:“你忘了?你要娶妻了!”
说起这个,柏冉又是无力,怎么偏偏是小公主呢,若是随便来个陌生人,娶了就娶了,供着便是,可……她觉得她被迫与柏原那渣受看齐了。
“是了,婚期或可往后延,”柏冉脸红,“殿下她……”也不知生理期来了没有,实在是摧残人“大一些,或可看开。”就像她阿娘一样。柏冉说着就心乱如麻,也不知究竟为了谁。
临淄侯老脸一红,轻咳一声道:“我将爵位传于你,你便无须住到公主府去。”两个人便减少了见面的机会,也好少些尴尬,少些危险,“再来,此去琅琊,我欲择一柏氏子,做你嗣子。”
柏冉诧异:“早了些罢?再者,择嗣子无须回琅琊,那里是本宗,与我们早已远了。”
“远了才好,”临淄侯肃容道,“咱们这支血脉单薄,旁支却繁茂,若是找个不着四五的来,不如没有,再且……都是诚武公那一脉传下的,再远,又能远到哪去?我需细细的查看,不止嗣子,其生父生母,亦要留心,不能找个祸头子回来,总要两三年才得,我再亲自教养上数年,再设法送来京师。”说起来,是个十分浩大的工程,仓促不得。
柏冉仍是觉得这事别扭,不肯答应。
临淄侯已决定了,就没有改的道理:“这番回来,你立了功劳,资历只是稍有不足,眼下有我助你立足,总好过将来仓促,事事靠你自己!陛下年幼,你与他多处处,他长大能不念这情?”
这倒不好说,柏冉腹诽,说不定小皇帝长大后觉得我知道了太多他幼年的糗事杀人灭口怎么办?许多人功成名就后便不愿与少时玩伴联系就是因这个。
临淄侯再道:“你也有想做之事,入朝堂置措,不必单在心中空想,不是正好?”
柏冉无奈,终是点头应了,有甘罗十二岁成上卿,她这样的,也不致太过离奇。柏冉拧了拧眉,下一阵有的忙碌了。
临淄侯动作极快,柏冉假期结束之时,小皇帝已准了他所请,临淄侯爵位直接就绕过柏原,给了柏冉,连同宰相,亦暂被他们家世袭了。柏赞之是与司马伦悄悄说的,诏书是他亲自执笔,司马伦看过一眼,加印颁发,两个人暗戳戳的直接把事儿定了,等诏书发出,大臣们知道后,少不了一场轩然大波。若非柏氏名望杵在那,就有御史要参劾柏赞之公器私用,蒙蔽圣听了。
小皇帝现今恐怕想不到太深,只记着先帝遗嘱,要听宰相的话,宰相必不会害他的。但等他长大,再遇上类似将国家资源(官位)做私用,恐怕就不会如此爽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