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小白花啊,能触到人心里最柔软最易动情的角落,像一抹和风拂过水面一样拂过心房,然后泛出些不易褪去的褶皱,任由人在时间的流逝中几千次几万次的回顾。
——那位令人尊敬的老人,似乎在第一面的时候,已经看透了他的灵魂。
希瑞尔静静看着画,有种眼瞳为温热的液体所包裹的知觉。
这些时日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回转,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年的希瑞尔第一眼看到那位女子,便恋了一辈子——即使只是自己单恋得无望苦求。因为,连他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
或许他用心得太刻意,连自己都在长久的暗示中产生了某种错觉,或许是他根本就是在放任得由着自己沉浸,所以才生出这种……好像难以割舍的情绪来。这场无声的捕猎中,他唯一错了的一件事,便是忽略了,克劳瑞丝本身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像光一样,犀利得能透穿人的心胸,留下无形的无法被治愈的伤口,如此轻易就能感染到一个人,却让人难以遗忘。
这短暂的时光里,他们走过那么多地方,也许这一段经历足够记到老死了的,所以旁的一切,都不再有说出口的必要。
那天黄昏的时候,他又站在那个广场,冷肃空旷的地域,鸽羽飞翔,冰冷的大理石雕塑无声守候。连游客都渐渐少下去,他就站在那里,静静仰望着天际。
连他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还要在这里停留。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雕塑的脸上时,他回过头准备离开。然后,看到一个人影。
广场的那一角,有他熟悉的那个女子。天蓝色的裙子,蓬开的裙摆缀满了精致的蕾丝花样,白色的绸缎披肩包裹着手臂,上面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和着发被风吹乱。她蹲在那里,朝着他的方向,双手捂着脸无声无息哭得像个小孩子。
整颗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回过神的时候,双脚已经无法控制得向她迈过去。
未等他走到眼前,她已经看见,连忙站起身,侧过头拼命用手擦拭着眼泪。可越是慌乱越是擦不干净。最后她又蹲了回去,把脸埋进臂弯里不让人看。
他的脚步在她身前停下,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见她没有起身的打算,唤了一声:“克劳瑞丝。”
她摇摇头,闷闷得说:“您走罢!我一会儿就回家!”
他看着她,又低低唤了声:“克劳瑞丝。”
“……我现在很难看,您别看我。”
沉默片刻,他也跟着蹲下去,修长有力的手指捧着她的头,轻轻抬起来,然后取出上衣口袋的帕子,为她擦脸。
哭得太狠,眼圈都红了,碧绿的眼瞳被泪水冲洗过,却更加明亮。
一边仍然在抽泣,一边低低得道歉:“对不起……我又逃出来,不知道去哪,或许我只是……想要再见见您,再见您一面……”
她扭开头,避开他的手,用手捂着眼睛,可指缝间仍然不断往下掉着泪。
“我怕您已经离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您……我又走回到这里,没想到,没想到……您还在。”
她就这样,在他面前泪如雨下。
第3章 晨安,克劳瑞丝
在广场边上的餐厅填饱肚子,身体暖和起来,她脸上的红却始终褪不下去。
夜晚的佛罗伦萨依然灯火通明。穿梭过满是流浪艺术家的街头时,他走过去与人对话,借了人家的小提琴,用帕子擦拭了一遍,然后为她拉了一曲绿袖子。
他们走过沉夜寂寥的河畔,然后在旋转观光的景台等待日出。
他脱下上衣披在她身上,给她御寒。凌晨时的风冷瑟到了骨子里,他伫立在那里静静仰望天际的模样,却比风更加冷淡寂寞。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惴惴不安得问了句话,眼神有些躲闪,害怕被拒绝:“您能……抱抱我吗?”
他微微一怔,还是张开手,把她抱进怀中。她敞开身上披着的衣服,把他也裹起来,然后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天将亮的时候,她终于又开口了:“我想我爱您……是的,我爱您。”
原以为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可这样脱口而出时,才发现,原来敞开自己的心一点都不艰难。她的声音很温柔很脆弱,依然那般小心翼翼得,问他:“那……您呢?有那么一点点得……喜欢我吗?”
他沉默良久,伸手缓慢得摸了摸她的脸,眼神专注而柔缓,却没有回答。
而她已知道他的回答。开心得想笑,泪水又蓄满眼眶。
原来爱情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荡气回肠,不需要任何言语任何承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能这般轻易得将真心交付。
一场错误的邂逅。一段美好的旅程。可时间这样短暂,来不及遗忘,也来不及细数。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没有得到更伤人——那是他与她都无法伸手触碰的结局。
她含着泪笑着,喃喃得说道:“那么大的世界,可我遇见了您,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了。”
深沉的黎明慢慢被撕裂,地平线破裂,天光洒落下来。
阳光铺天盖地,照亮整个世界。
“晨安,克劳瑞丝。”他缓慢得说。
“晨安,希瑞尔。”她的眼泪终于落下去。
黑色的车子停在身前,她拉着裙角向他行完最后一个礼,扭头离开时,他唤住她。
“克劳瑞丝。”
她飞快扭过头。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急切,有些羞赧得用力抿了抿唇。美丽的绿眼仍然是当初邂逅时的明亮,被忧郁与深邃笼罩的是眼底微弱到可怜的希冀。
他微微笑着,那笑容那么浅淡,却又是那样深刻得触动她的心房。或许正是因为他脸上表情如此难得,才觉得这样的笑容珍贵至极。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许久许久以后,他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买一份佛罗伦萨的……晨报吧。”
*
克劳瑞丝低着头,站在她的母亲面前,恭恭敬敬向她问安。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什么指责都没有接收到。母亲只是平静得看着她,点头,让她好好去睡一觉。
她回了房间,坐在床上抱着亲爱的维尼熊发了半天的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飞快得跳起来,跑了两步又转回去穿上鞋子,拿起披肩从身后绕到手臂上,跑到门口,调整了一下衣饰迈着淑女步走出门。
然后仆人告诉她,佛罗伦萨只有晚报,没有晨报。
她愣了好久,才恍恍惚惚回神。期待反而更甚了,他绝不会欺骗她。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得等着时间耗去,第二天快点到来。
约定的那一日清早,在大多数人家的餐桌上,都得知了一个让人咋舌的消息。佛罗伦萨晚报改成了晨报。虽然这份报纸发行比较少,也只在佛罗伦萨当地流行。但还是让所有订阅者与大多数非订阅者大惊失色一番。之前完全没有任何风声放出来——不过有些人知道,这家报社是私人的,对于这样的举措虽还有疑惑,但也没有这样大惊小怪。
然而人们发现,报纸的大部分版式与往常一样,没有作太多改动,只是细节处更适应了“晨报”的特点。而最大的意外,莫过于一版最显眼的地方,多了一个专栏。
专栏的名字叫做:晨安,克劳瑞丝。
内容是一首诗。
【堤岸对河说:“我只能保留你的足印在我心底。”
黑夜啊,我感到你的美,
正如那被恋着的人吹熄了她的灯一样。
让死者有永垂不巧的名,
让生者有永远不灭的爱。
爱是充实的生命,
正如盛满了的酒杯。
叶儿在恋爱时变成花,
花儿在崇拜时变成果。
果实啊!你离我多远?
花啊!我就藏在你的心里呢!
爱情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
即使爱只给你带来了哀愁,也信任它。
不要把你的心关起来。
哪怕在我死去时,世界呀!
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
“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人们已经习惯了晨报。也习惯了晨报上那个专栏。
每天都是一首诗。一首美丽得或带着甜腻或带着忧伤的诗。一首充盈着浓浓的思念的情诗。
人们也习惯了每天早上以这样一首诗来开始新的一天。他们甚至在猜想着这报纸发生的改变,是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为了追求或是纪念所爱而做的举动。美好的爱情总是令人向往与推崇的。人们甚至比想象中更宽容得接受了它的存在。
那一年,佛罗伦萨有蓝宝石之称的萨弗艾尔家族与西班牙凯恩家族联姻。那位美丽的女子从小姐变成了夫人。但是克劳瑞丝夫人虽然离开了佛罗伦萨,却还是常年订着一份佛罗伦萨当地的小报纸。每天清晨的餐桌上,她要看完报纸才会用餐。有的时候开心,有的时候忧伤,却再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在佛罗伦萨晚报改成晨报的那一日早晨。
※※※※※※
希瑞尔回到法兰西。
在英格兰领地渡过生日,因为必须召开宴会,昭告银月的继承人又长大一岁,顺便为上至宫廷政府下至商者明星的所有与会者提供一个狂欢的借口。但他常驻的居处,还是法兰西。或许是因为此地轻松自然充满花香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