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颐书看着他的表情,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怎么样,我闻家有钱吧?”
昭王不言,手搁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闻颐书脸上的假笑消失,他盯着梁煜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然而,就算是这么补,我爹填去的亏空也不过近三年来的。昭王殿下,你可知过去二十年,有多少盐税大把大把地漏出去,漏到了哪些人的手里!”
梁煜双目蹦火,咬牙切齿,“他、们、敢!”
“有何不敢!”闻颐书猛然反问回去。
“昭王殿下,您巡查江南被一些人不过敷衍两句便如此动怒实在不必。我不妨再与你说些东西,你听了若还能秉持信念不变,你我再详谈。若是心生动摇,您便出了这房门,且当今日不过听了一场笑话。”
意识到闻颐书接下来说的事情大约能把天戳穿,可梁煜一点犹豫都没有,不过吐出二字:“你说。”
闻颐书哼笑了一声,竖起手臂支着自己的下巴,“当真要听?”
“要听。”
“好!”
闻颐书喝了一声,端起桌上清露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呼吸,他说:“我爹初任巡盐御史时,曾秘奏入京,揭露前任两淮盐政,现任漕运总督泰汇昙,贪赃枉法、欺瞒朝廷。怠忽职责,敷衍差使,致其下盐课亏空八十万两。另有朝廷借给两淮商人的一百万两库银,其中有二十万两不知去向……”
梁煜皱眉道:“从不曾闻此事。”
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朝堂上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当然是不知道的,”闻颐书望向窗外,幽幽道,“因为这是一封密折,是直接送到陛下手里的。没过多久,我爹就收到了朝廷的批复。朱砂御笔写着 ‘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为目前之计,恐后尾大难收,遗累后人,亦非久远可行,再留心细议’。”
奏折的批复他大概看了很多遍,上面的字迹,每一撇一捺,都深深印在闻颐书的脑海里。每每想起来都鲜红刺目。那上面不是朱砂,是血,是他父亲的血!
“盐差衙门浮费巧立名目,不过寿礼,灯节,代笔,后司,家人等名目,一年便可有八万六千一百多两。不要再说给省内巡抚司道的省费,给运道衙门的司费,三万两,两万两不过是起底而已。我爹不甘心,上奏要禁革省费等浮费,结果……结果得到的批示不过是: ‘此一款去不得!必深得罪于督、抚,银数无多,何苦积害?’”
闻颐书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哈哈哈,好一个 ‘银数无多,何苦积害’。幸好啊,幸好啊……幸好不曾去。若是去了,我爹拿什么东西填补织造盐政上天大的窟窿,拿什么去填!哈哈哈!”
大约是往事太苦涩,抑或是闻颐书想起了不能太失态。哑着嗓子笑了一会儿,他便收了声,神情也没有方才那样的张扬,低着头不说话。
梁煜想着方才听到的话,冷着声音道:“你继续说。”
闻颐书抬起头,有些惊讶,“殿下还要听?”
梁煜直视他,坚定道:“要听!”
“永嘉四十二年元月末,家父第一次为陛下卖人参,共得两万余两。在开春之后,这些银子当由内务收讫。可等船到了通州渡口,家父却被告知,货船上并没有这笔银子。整箱的银子啊,我爹亲眼见着板上船的,莫名在河道上丢了。哈,皇上私库里的钱丢了,我爹的命大概也可以不要了。于是便去质问泰汇昙,为何好好的银子会没了。”
闻颐书想到那晚父亲回来后脸色铁青,还没进家门便吐了一口血在大门口的样子。语气冰冷地说:“泰大人告诉我爹,那两万两银子拿去填补出借商人的利银去了。若不是我爹提醒,他都忘了还有二十万两银子没收回来呢。”
梁煜脸色铁青,已然想到了背后的交易。闻礼上奏的奏折属于秘折,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太子可以看到。泰汇昙竟然会知道闻礼弹劾自己的内容,若非陛下告知,那就只有太子泄露出去了——而太子与泰汇昙乃是儿女亲家。
“我记的那年开春,太子上供了两只珍奇绿孔雀,据说是耗费万两从一西域商人那儿买的。如今养在大明宫蓬莱山上。”
闻颐书“嗯”了一声,说:“四十一年秋太子曾派人向我爹索要一万多两的银材,说是要用作买珍宝孝敬陛下,被我爹拒绝了。”
两人说的话不在同一个话题上,可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梁煜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问道:“那哪些参钱最后如何了?”
“自然是要补上的了,”闻颐书的语气懒懒的,“两万两银子罢了。扬州城里的销金窟,一晚上的花费而已。”
说着冷笑一声,他道:“只不过我爹那之后,可再不敢在盐政的革新上指手画脚了。花一把银子,买一个教训,哈哈,值啊!”
“我明白了,”梁煜站起来,直视着闻颐书,“有些事情我尚有疑惑。现在时候不早了,明日我再来寻你。”
闻颐书看着梁煜已经恢复平静的面容,笑道:“殿下当真明白了?知道自己要查的人都是哪儿来的,他们背后站着的人,还要接着查么?”
“要,不管是谁,我都会查下去,”见闻颐书脸上浮现不信,梁煜语气淡淡,“你白日与我说报仇雪恨,可是要为了你爹讨回公道?既如此,便不该如此疑我。”
闻颐书哈哈笑了一声,玩着自己的手指说:“殿下您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梁煜的视线落在闻颐书的手指上,说:“但现在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被这句话逗笑了,闻颐书站起来靠近梁煜身边,语调幽幽,“既然如此,我再送殿下一个消息好了。自殿下来到江南后,便一直挡着殿下不叫您去一些地方的贼人便是江宁经略使甄应嘉甄大人的手下。负责调度的便是江南宣抚使秉来。”
“秉来?”
“是呢,”闻颐书拉长了声音,几乎要靠到梁煜身上去了,“他原是我爹手下的运同,我爹死后便升了官儿。他的儿子嘛,喏,就刚才那个。巧不巧,我刚好知道他的一些小把柄。”
梁煜眯起了眼睛,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闻颐书,只觉他现在如花绽的容颜竟是有一两分可恶。弯月一般的眼睛里满满写着狡猾,还藏着一尾勾人的荡漾水波的鱼。
“殿下,你想查他们的贪腐,是查不到的。若想有突破不妨从别的地方下手。”
梁煜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后退一步,露出了这天晚上难得的轻松表情,“别的地方下手?顺便帮你赶走一个……痴心的小情儿?”
“小情儿?”闻颐书不屑地皱起眉头,撇嘴,“就他?”
他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里却明白地写着嫌弃,嫌弃梁煜的审美和品味。
就这一会儿,梁煜从闻颐书营造的暧昧氛围里挣脱出来。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碎碎念的少年,笑了一声掩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很不会起名字的。主角的名字我都是去算命网上找的。闻颐书的名字取自权德舆《卦名诗》的【支颐倦书幌,步履整山巾】。他几个下人都是名川名湖,可见这个人到处浪的决心_(:зゝ∠)_。
现在出现的几个配角人物都是谐音。
赵乔泽:找敲诈
秉游:病友
泰汇昙:太会贪
干瘪地自己都看不下去了,(ノへ ̄、)捂脸
另外,永嘉帝给闻礼的批复用的就是康熙当年给曹寅的批复。曹寅一颗整顿盐政的心被自己主子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后来再也没提过改革盐政的事。只后康熙又不断南巡,那点窟窿是再也补不上了。永嘉帝,其实就是用家底呀~
第19章 章十九
闻礼这个巡盐御史做得实在有点惨。他一生的风光似乎都在他做到苏州织造,跟着接了几回驾就到头了,到了扬州之后更是一路倒霉。上头皇帝太子坑他,下头的部下把他往死里坑。
上面的意思只要是不耽误差事,随便怎么给自己捞好处。大把的银子在面前,你盐课老爷不捞,那也别挡着我们的路。
秉来本是闻礼手下,极是聪明十分会钻营,赫然又是一个闻礼。只不过与闻礼不同的是,他身上可没有那份清高的书生意气。他捞来的银子并没有落到自己手里,而是孝敬给了上峰。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每每做事,总能搔到这些高官儿心里的痒处。
难怪不过几年,便从一个小小运同做到了江南宣抚使。跟在江宁经略使后头,以其马首是瞻。因南方多水患,经其手赈灾补良,通挖河道,返修大坝,开垦积田的用度,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儿,可足够叫好几百号人这辈子都躺在金山银山上了。
秉游乃是秉来的独子,不好说是自小溺爱。他爹教子极严,但该宠的却是一点都不缺。闻颐书和秉游在扬州相识。第一次见面,这秉公子便瞧上了闻颐书。心里爱着惦念着,恨不得时时都看着。
闻颐书要去崖丘书院读书,他就求着他爹,又是哭又是闹,不知寻了多少办法也进了崖丘书院。镇日里往闻颐书身边凑。
闻颐书哪里不知此人的心思,不耐烦得很。可秉来是闻礼的得力下属,他若是把秉游给怎么着了,只会给闻礼添麻烦。
而且秉游那烦人的痴病在人前都好好的,偏在人后对着闻颐书发疯,用露_骨缠人的目光死盯着瞧。真做些什么,他又是不敢的。毕竟闻礼手里握着他爹的仕途,对闻颐书无礼,大约是不要命了。
于是一个惹不起躲得起,一个跟屁虫似的整日黏着。
后来秉来抛下了每天睁开眼就愁着盐政亏空的上司一步登天,秉游在书院的身份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等闻礼死了以后,秉游再也没有了自卑感,已经完完全全把闻颐书看做了自己的所有物。只要有人对着闻颐书露出一点儿不一样的心思,他都能疯上半日。
而闻颐书自知自己父亲病情的加重有猫腻,可说是活活气死的。想到那个父亲去世后,升迁如此之快的秉来,他自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