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卯时三刻,太和殿外人头攒动。步履划一,颌首低眉,各个都绷着一张脸,似有莫大的心事儿。两侧的方尖儿圆底宫灯尚未熄落,油却是以不多。就那么阴阴惨惨的照着将明未明的紫禁城,叫人说不出的寒凉。青、黄、红三色内侍交替站了,同样也是那么阴阴惨惨的笑着,叫人喘不过气儿来。
直出了午门,方才好些。便有了调笑的,抱怨的,插科打诨的声音。
“听说顾大夫又告假了。这一年便要告假两三月,怎不回家养老得了?”
“谁让他顾大夫号称当朝第一才子,官家恁是由着他胡来。”
“什么才子,近几年也未见他有甚佳作,怕事江郎才尽了吧……”
“说是回乡省亲,也不知省的什么亲……”
唠唠叨叨,嘻嘻哈哈,私下揶揄腹诽了片刻,便纷纷上了轿子,由下人们吱吱嘎嘎的抬着,回家补眠去了。
巳时初刻,光禄大夫府。
正值早春,天依旧是黑的迟些。北方春来的晚,枝头叉下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丝喜色。天气也不好,阴森森,昏戚戚,灰蒙蒙的垂着,叫人无端生出一腔烦闷。池塘上方,飘着亮点颓败的残荷,几根茎子突兀的竖着,倒叫人越发觉得悲凉。连那湖中的假山都是突兀的。分明是春天,倒闭寒冬还严峻几分。
屋内倒是熏的极暖极安逸的,红色的织锦桌垫上搁着暖的真好的茶,从去年藏到今年,也算是成茶里顶尖的上品。顾老爷坐于堂上,手中把玩着一只乌金竹筒。另一手用毛粯子撩拨,里头的蟋蟀便悄悄的探出个头来。
下人在一旁拨弄着火炭,钳了小块的放入那镂瓷花儿的暖手炉中,交与太太手上。小块儿的炭火哔哔啵啵烧的正旺,星星点点的冒着红。
太太把那手炉至于膝上,小心的捂了,方才开口。“寒秋啊,这才几月啊,你便要南下。”
“孩儿此番走水路,怕是日子耽搁的久些。故提早启程。”顾大人一身素色白衣,在堂前跪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的束起,单绑一块白色玉综。而立之年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却白寥寥的,有几分乏味。面色倒是沉稳,身姿亦是坚决。
顾老爷自那蟋蟀身上移了眼,打鼻子后头哼出一声。听来是万分的不屑。
太太看看手边的老爷,又看看堂下跪着的儿子。叹出一句,“南边湿气重,你自小心些,衣服不用带的太多,路上倒是不方便了”顿了一顿又道,“你且与红玉说声,莫叫她担心,临走也与你那儿子好好亲厚一番。”
顾寒秋应了,又丫头掀了帘子,往哪后院走去。
光禄大夫府人虽多,此刻却是万籁俱寂,如同死了一半空乏。池水里养了几只鸳鸯或是野鸭的,扑腾了好一阵也没飞起来,厌厌的与那池中徘徊。
顾寒秋是十多年前的头甲状元,那会子是翩翩少年,出落得英挺俊秀又兼文采风流。殿试时候,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是下笔千言,字字珠玑。官家高兴,朱笔御批:妙笔生花。
也曾做过两年翰林院编撰,又去了户部供职。身上有几分犟气,屡次上书请求归乡。皇上哪里肯准,便放他一个散官,由他每年回想省亲两月。
世人也是奇怪,他顾寒秋顾大人,虽是江南人士,可父母高堂皆移居京城,妻子儿女亦在此处,每年回乡究竟省个什么亲。
你若问他,他便是笑笑答道,“还有些叔伯长辈的,每年需要回去看看。祖宗的祠堂也在江南,少不得要去修葺拜祭。”
顾大人真是孝子啊。表面上这么说着,可私底下又有几个人会信。
大夫府并不大,后院厢房也是片刻就到。丫头碧痕坐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枯枝,一点一点的闲得无聊。见顾寒秋来了,慌忙拍拍衣衫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少爷好。”
顾寒秋点点头,问道,“二夫人起了么?”
碧痕掀起帘子与他道,“起了起了,您刚出门那会子便起了。小少爷也起了……”
顾寒秋素来不喜她话多,挥挥手便叫她退下。
寝房内比前厅冷清许多,装饰什么的也都朴素。兴许是炭烧的不足,有几分凉意,倒叫人醒神。红玉确实是起得早,此刻已是床寝整齐,窗明几净,看得出是叫人新擦拭过的。屋内分外安静,想必明儿已去书斋做早课。
顾寒秋轻咳两声,让那红玉迎声出来,倒像是怕吓着了她一样。夫妻之间这般行事,倒也叫人暗自生奇。
红玉果真是听见了,放下了手中的秀样,急急忙忙的走了出来。嘴中说道,“夫君怎的回的这般早,可曾用过早膳了?”语气中带着惊喜,转身便要叫碧痕去传。
“在外边吃过些。”红玉似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止住,只道一句,“我今日便要启程去余杭,特来跟你说一声。”说完,那白寥寥的身影后退一步,尽是不知该怎么对待。
红玉眼中略是暗了一暗,不复先前那般惊喜,淡淡问道,“今年怎么这般早?”
顾寒秋不愿与她解释,只道,“你在家好生伺候爹娘,看着明儿叫他多念些书,别整日与那外头玩耍……”七言八语,竟丝毫没提眼前之人。
“你、你一路小心。”
“我走了。”夫妻间相敬如宾,与儿子也并不十分亲厚,别无他话,便匆匆的走了。
看着那人掀了帘子出门,红玉方才返回桌前,拿起那绣了一半的锦帕。分明是前朝的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现在看来,是格外的可笑。。
此番南下走的水路,从京城搭船与那京杭运河上漂游。
船是好船,若说是行船到更像画舫游舟。也不知是谁家出钱造的,恨不得将那雕梁画栋都搬上船来。红木的飞檐尖顶,长长的伸展开去,有几分气势恢弘。穿侧有翼,方便观赏两岸景致。前方亦有展台,时做宴饮之用;晚些便拿纱帘隔了,点起那大枝红烛,任人在内狎玩打闹,极尽奢华享受。船分三层,下层划桨打杂,中层饮食赏乐,上层皆是雅致隔间,梅兰竹菊,一样不少。船上带杂役六人,厨子两人,歌姬舞娘四人,苦力劳工不计。
比起南边的画舫,终究还是欠了几分雅致。。
船上北方人居多,走不惯水路,上了船便觉得头昏脑胀浑身不自在,便需要些玩意儿消遣时光。顾寒秋原是南方来的,自小与水为邻,比起陆路颠簸,倒是水上自在快意些。
不出几日,船便进了山东一带。或是因为日子久了,或是因为地方不同,天气倒是暖了不少。众人脱去了北方穿来的袄子毛料子换上了春衣服,霎时觉得轻巧起来。到了晚上,那江风也不再刺骨,有了些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意思,船头的帐子便赶不及的印上了李香君、葛嫩娘们的瘦影。夜夜笙歌也不得闲。。
顾寒秋亦觉得舱内气闷,可又不愿入席,便一人与那舷上站了,也好一睹齐鲁夜色。
正是无趣,突听人颂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语气声调,自与寻常不同,说是吟诵,倒像是在唱歌。
转头去,是一蓝衣公子,手中一把折扇来回晃动,倒不觉的冷似地。
那人露齿一笑,抱拳道,“在下叨扰了,还请兄台恕罪。”
顾寒秋知他吟的是先人词句,又想到后头两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略摆了摆手,复又垂头沉思。
只听那人又道,“在下姓金善,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顾寒秋只答姓顾。大约是郁闷难解,那蓝衣公子便频频追问。长夜无眠,两人一来二去的聊将开来。
姓金的是快嘴絮语,能言善道。寥寥几句,便把所去何处,所为何事全都交代了。顾寒秋原是那言辞不多的人,几番下来只是听着,鲜少答话。见他这样,那人便起了话头问道,“听顾兄口音似是南边人,此番南下可是衣锦还乡?”
恰逢月色清明,倒映在那江水之中。江面渐宽,倒有几分水天一色的气势。天上水中,各有一轮明月,虽不至皎洁,倒也自成一景。寒水初暖,原是安详如镜的。行船就这么顺水而下,激起层层的波纹,到打散了印在水中的一汪明月。
顾寒秋笑了笑,摇摇头道,“省亲罢了。”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亦是赶着清明,回去祖宗祠堂拜祭。”
“不知省的是什么亲,叫顾兄这般惦记?”红口白牙,笑得无牵无挂。
船头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中杂美人银铃般的娇笑。粉色的纱帐未压严实,叫那江风掀起了一角,飘飘袅袅的传出些脂粉香来,与这船舷上的寂寥是如隔世一般。
顾寒秋倚在栏上,手中把玩着顶上垂下的流苏。木讷的脸上倒是泛起几分温柔的笑,“是在下的结发妻子。”江风入袖,如灌起一对雪白的双翅。
两家祖上是同姓又是同乡,一处做官便连了综,合了族谱做了一家人。原是没有血亲关系,后来也不知是他家的姑姑嫁了过来,还是顾家的姨妈嫁了过去,总之是千丝万缕的关系,时间久了倒也真成了一大家子人。
“他是远房的亲戚,若算起来,还得叫我一声表哥。”顾寒秋笑道。回忆往事,似是极其温暖美好的,脸上亦有珠光般的神采,“我两一块儿长大,一个学堂里念书……”。
金善听不明白了,生生打断,“你们一块儿念书?好生奇怪。”
顾寒秋怔了一怔,方才还挑了笑的嘴角边凝住了,露出几分尴尬,“我家那会子不景气,不能延师,便与他一起读书习字。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不妨这些的。”有点点头,肯定的说了一句,“不妨这些的。”
那时家里确实是潦倒了些。父亲玩物丧志,整日与人斗虫玩鸟,祖上原本积攒的薄产,均被他败在了几只蟋蟀身上。整日不事生产,出入赌坊,莫说是延师,怕事吃了上顿都不知道下顿在哪儿。
他爹姓玉,北边来的,不是汉人,长得也有几分怪异。他倒还好,只是那眼珠子是蓝色的,看了仿佛能勾魂一般。
玉老爷年轻时往来贩货,做点香料布匹生意,得了些家产。老了便在妻子旧时家乡归根,制一方屋业,几亩田产,与儿女安享晚年。顾寒秋一家当时便在他府后街上住着,两个孩子同岁,长一处玩耍。他因见着顾家不像个样,孩子也是孤单没个照应甚是可怜,便把顾寒秋接了过来,与自家孩子一起住了。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快活时光。
南方湿润,三月初便是春江水暖,那湖里河中游的禽鸟都换上了鲜亮的羽毛,等着迎春花抽枝。玉府上便有那么一出沁芳飞泻的,引的城外活水,以石栏闸了,只唤作“玉溪”。那闸倒是未起名字,私下叫做玉溪闸便是。水是碧绿几近透蓝的,就如同他的眼珠子一般。待那上游有个落花残叶什么的,便能随着这水波一路游走,叫整个园子都带上了香气。
那是两人最喜在园中玩耍,又是同岁,感情自然比他人好些。
“葵儿你快来看,我今个儿得了一本妙书……”彼时,顾寒秋才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尚小,大约是家境不济,面目手脚皆未长开,瘦瘦长长跟那野外的芦苇杆子似地。
可那葵儿却是面若桃李,眉目如画的。只听他恼到,“说了别叫我奎儿,再叫我可揍你了。”咬牙切齿,充其量不过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咬了也不觉着疼。
“行行行,我的好珠华,你且看看这个。”顾寒秋将那一手探进袖笼中,抽出一本红皮手抄薄本。两个巴掌大小,藏于怀中也不会叫人看出来。
那人横了一眼,嚷道,“叫师傅看见了,非得扒了你的皮。”嘴上是这么说,那两颗头便凑到了一起,将那红皮的书卷细细的翻了。
也无正名,只间那扉页上题着,“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奈何天呵呵道人评”。往内翻了一页,无序,正文卷端又写“笔耕山房弁而钗”七个大字。怪里怪气的,不知想说些什么。书内又分四册,分别冠以“情贞记”、“情侠记”、“情烈记”、“情奇记”之名,每集五回,配图少许。皆是那黄豆大小的字细细的抄了,看得人眼睛生疼。
玉珠华只将插图草草一看,顿时竖起两道蹙眉,将那一双水蓝色的眼睛瞪的滚圆,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骂道,“你竟弄这些下流玩意儿进来,到底是存了什么心!看我不把你打出去!”说完便是提起拳头要打,可扑了一半又抽了袖子走了。
顾寒秋知他并不是真的气恼,便追去扯,口中笑着赔礼,“葵儿便饶我这一回吧,我存了什么心你会不懂?”
玉珠华回头怒道,“你叫我什么!”。
葵儿本是玉珠华的乳名,只因他母亲怀胎九月之时被一粒葵花籽呛住了,咳了几声便咳出了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等到他稍大些,便觉得这名字女气,不再与人提起。知道的也是不让人叫,一叫便恼,如同掉进了水潭子里的猫,扑上来便要打要杀的。
顾寒秋拿那书挡了,口中甚是不正经,“我喊的是珠华,你自己听错了还来怨我,你这少爷怎么这般不讲理……”
正是柳坞花房春尚好,鸟惊庭树,影度回廊;仙袂飘兮不知愁,麝兰馥郁;荷衣欲动。眼前人是靥笑如春桃,云髻似盘翠;唇绽比女樱,榴齿堪含香。蛾眉微颦,红唇半撇,将言未语,欲止仍行。更有和风轻走,鸭绿鹅黄,鸣之啾啾,出没花间柳下,徘徊与池上岸堤,若飞若扬,好似天上人间。
笑闹了一阵,终也拿起书来细细翻看。看了两页,倒叫羞红了脸,可也不愿停下,只是一页接一页的读着。头上便是一株桃花,娇嫩红艳,煞是喜人。若逢那暖风轻抚,便夹着几篇花瓣落于书上。若是春风不断,便是落红成阵,有了几分红纱帐内的意思。
顾寒秋是兀自的心猿意马,他倒是不觉得。将那落花拿手拂了,目不转睛的往下念。顾寒秋就在一边这么看着,心中竟如有所失,恨不得就此痴了。待那人自书上回过神来,已是过了晌午。两人均是迷了进去,倒叫丫头一顿好找。
直在那饭桌底下,两人的手依旧时紧紧交握的。
“葵儿,我们能跟书上写的那般吗?”
“不知羞,谁要与你这般那般的!”
“你不想与我这般那般,那现在做的又是怎般?”
就那么鸳鸯帐,暖罗衾,烧尽红烛不知春晓。同席而坐,同塌而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几番心意,自己心中有数,他人猜也猜不得的。
“那上面的都是什么呀!世代联姻什么的,我可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转眼,那行船已是出了鲁地进了江苏腹地,两岸的风光也是与先前大不一样。
南方雨水丰沛,河道较北方更为开阔,岸边早已隐隐抽出嫩绿。更有长条碧丝绦垂岸,叫人看了身心舒畅。两岸的小楼白砖灰瓦栗色门窗,高瘦细长,装饰的玲珑,木雕的细腻,到有了副明秀轻松的样子。颜色虽素,但比那皇宫内院红墙碧瓦来的活泼跳动的多。
顾寒秋因那日与金善闲聊,想起了发妻,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近日更是躲在舱内,有心了便从那窗子里往外瞧两眼,无心时便闷头假寐,也不愿出门。
到是金善难不住这船上的乏味,几次三番来找他说话。
这一日,顾寒秋正懒懒的倚在窗边,见了金善进门,只道是“闲来无事,吃盏茶而已”。手中端着薄瓷的茶盏,内盛一汪碧水浮几漂嫩茶尖。
那金善倒是不识眼色,笑嘻嘻的便挤进房内,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我看顾兄哪儿是闲来无事,分明是思妻情切嘛。”
顾寒秋就那么苍白的笑了笑,将茶盏放了。
这泡茶的水仍是鲁地的,不及江南边来的甘甜。好茶本就该用好水泡,这会子倒是吃的不得滋味。一会儿这船靠了扬州码头,杂役下去补换了水货,怕是能好些。
那人手中是自备茶碗,用顾寒秋屋中的水泡了,兀自刮了刮杯延,笑道,“顾兄这般思念嫂夫人,何不接她一通上京?”
行船已至闹市,舱外叫卖声,喊话声不绝于耳。天色大亮,江上已是清明,晨雾散却,有几分薄寒。倒叫这顾寒秋的一身白衣无处可藏。
“发妻身子弱,自小长于南边,受不得北方的寒气。”目光就那么直直的望出去,穿过一江春水,穿过岸上的小楼别院,穿过昨夜梦过的落花,来到玉溪闸边。
玉珠华未足月便降生,身子比平常人弱了许多。若说是不足之症,倒也不像。好时自是活泼好动,偏是常容易病着,且一病便如山倒。曾有算命的说过,若是想尽元阳,便不能离开这余杭府。若出去了,怕是没命再回来。
他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读书做文章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似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就算在那病中蹉跎了些时日,课业也是从未落下过。原是想搬着书本去教他,却叫他教训了去。他又爱读些传记史册,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典故。两人便常同处卧了,一个说一个听,大半日都不觉累。
顾寒秋淡淡的道,“前些年我上京赶考,是想要带着他的。可他的身子……”
这金善不解其中意味,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直笑说,“顾兄上京赶考还带着嫂夫人,我这做弟弟的都要笑话你痴咯!”
顾寒秋也不理他,只是说着,“若他能去考,我必是不如他的。可他这身子又偏不争气。”玉夫人本就舍不得,好在他那父亲不信那些,叫他只管去,路上两人也好照应些。可这才出了浙江的地界,玉珠华便病了。
昔日,似就在这地方。
顾寒秋跑遍了扬州城中的每一条街,踏穿了城中每一雕桥,只为他求一方良药。大夫说是偶感风寒,可这一病竟是**月余。先前还能勉强走些路,后来便是走也走不了了。“眼看着考期将至,他舍不得拖累我,便自己雇了车马回家去了。”
金善兴叹一声,腹道:看着似个迂腐文人的人,倒是个痴情种子。口中言道,“想必顾兄日后必是高中了?”
顾寒秋略点了点头,脸上有几分羞愧有几分惆怅。
金善将那细瓷的杯盖儿刮了一刮,撇开几片漂着的茶叶,笑道,“嫂夫人心里必是高兴的。”
“是,他高兴。比自己中了还高兴……”他使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的滋味,那一笔一划似都能飘起来一般。原本写的工整的字,到成了歪歪扭扭的狂草,可见是喜的手都发抖。可自己回了他什么?“是我对不起他的。”
“此话怎讲?”金善打那杯中抬起眼皮。
顾寒秋的头更低了,恨不得埋进胸口里去。那一双眸子也是灰暗的,就如同他整个人一般,毫无生气。“不瞒你说,我高中之后父母居家上京投奔了过来。因我富贵了,他们便嫌弃起发妻来。发妻,发妻他无法为我生儿育女。父母几经思量,便与我另取了一房妻妾。他得知这消息,正在病中。嘴上未说什么,可病便好不了了……”
行船猛一摇晃,叫两人均是一个列跌。顾寒秋置于桌上的茶盏,原是斜开着盖儿的,这一下晃动,倒是“磕”的一声,盖了个严实。屋外“哄”的一声炸开了。
原来是行船靠了岸,穿上那急不可耐的达官贵人们吆五喝六的忙着下船。到家的喜滋滋回家去了,闲来无事的便下去领略一番江南风光。
中间似有似无的还夹杂着几缕叫骂,姑娘的声音,骂的好是下作。仔细一分辨,原是船上的歌姬与那临船的本地舞娘吵闹了起来。一个说着脆生生的京片子,如竹排掐翠板儿;一个操着软糯糯的吴侬小语,如细雨润着烟花巷。一个叉着柳腰指手画脚,一个撇着红唇眉飞色舞,却也一个不饶过一个。
烟花三月下扬州,也难见得这番景致。
金善觉得有趣,趴着窗口往外瞧,倒也明白了几分。大抵是那南边的姑娘们嫌弃北边的曲子糙,不如南边来的新鲜。北边的嫌弃南边的手艺差,平白糟蹋了好东西。
两方相争,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大的阵仗,倒叫那岸上的老爷们儿看了笑话。再看看顾寒秋,依旧是沉在他那痴痴的旧事里。
金善与那窗中与下头高呼,“姑娘们也别恼了,在下这儿有首旧诗新谱的曲子。你们一块儿看了,在比个高下不就结了?”说罢,与那袖中抽出一方藕色帕子,往下头甲板上丢去。帕上绰绰约约叫人绣了一首长诗。边上几个蝇头小楷,细细标注了工尺谱。
仔细一看,便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北边那几个是听惯了旧曲的,并不识得工尺谱。南边的便是了意,照着那帕子取一方琵琶快快的唱了。中有几个按错拨错的,也是无伤大雅。那北边的听了,竟是移来一几扬琴,一模一样的奏了一遍,连那错音都是分毫不差。唱的更是婉转美妙,有绕梁三日之功。
顾寒秋这才反应过来,只听得那最后几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扬州已是苏南,余杭更在浙北。
江浙一带喜吃甜食,就连那井水都是带着清甜的味道。自那扬州码头起程,将那城里打上来的好水烧开了,泡一壶好茶,还等不及茶色出来,那船便已进了浙江地界。
船上原是北人居多,或游玩或行商,到了此刻也绝了在船上闹腾的性子,各自安生与舱中,养精蓄锐,整装待发。顾寒秋只因一路简朴些,不需整理太多,只将那几日的衣物统统换了,又叫人烧来热水沐浴净身。
金善进来时,他已是整理妥当。一身素色长衫,腰间系一匝月白色封腰。腰上垂比目鱼佩一块,通体透白成相携之姿。满头乌发高高竖起,扎白色飘巾,身后垂着两根细而长的带子。
金善一见,呵呵笑道,“顾兄这般打扮,不怕吓着嫂夫人?”
顾寒秋只是低头整理着衣衫,笑道,“他喜欢我穿的素点。”
这喜欢一词,现下提来也是十多年前的旧话了。因为他爹的缘故,玉珠华长得与汉人有些不同。一双眼睛不去说他,肤色也比寻常人白些,当真如玉树临风,娇花照水一般。他向来喜素色,那鲜艳明快的是一概不穿,只说穿上了更觉轻佻浮躁,叫人看见了不稳重。可顾寒秋见他小小一个人,便成天把那灰的青色残荷黄的套在身上,看了都觉得没趣。两人当日有心结发,顾寒秋便不知从哪儿给他找来了一套鲜红色的衫子,硬是按住了强逼他套上,只说是做了嫁衣。
那模样,倒真叫他三生三世都忘不了。
若问那衫子去哪儿了?玉溪闸下卡着的碎布便是。
“嫂夫人真是……真是与众不同。”这一路谈笑,金善是越听越奇怪。若说一个是女中豪杰,倒也过了些。却也真是未见过夫妻间这般相处的。忽又问道,“曾听顾兄提过,嫂夫人姓玉?可是涌金门外那一户姓玉的人家?”
顾寒秋心中一惊,一对眸子几乎缩紧,只怪当时嘴快。可这余杭城内,却是只这一家姓玉,扯也无处扯,便道,“是了。”
金善堆起一脸元宝般的笑容,一抱拳道,“那真是有缘了。我母亲是余杭人,与那玉家有几分点头的交情。思乡心切时也常说起,只道是有两位小姐,天仙般的美人。一位叫做珠翠,另一位似唤作……唤作琪儿,对,珠琪。”在讲那顾寒秋上下一打量,说道,“顾兄这般岁数,与那大小姐倒也相当。不知嫂夫人可是……”
顾寒秋不待他说完,只是摇头不作答。
“那便是珠琪了。想不到她这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正想奉承几句,又见顾寒秋频频是摇头。
金善心中更是奇怪,也未曾听说这玉家另有第三位小姐。当真如珠似玉儿子倒是有一个,不过听说是小小年纪便离了人世,现在想来也有十多年光景了。正待要问,那行船靠岸的梆子声便响了起来。顾寒秋的提起为数不多的东西,匆匆的离去了,竟连个招呼也不打。
岸上的人甩了纤绳过来套住了船头,十来个大力的汉子一起使劲往岸上引。那雕梁画栋堆砌的行船方在武林门外靠了岸。再将那三尺来宽的板子往岸上一横,便是下客的地儿了
一时间,挑夫小贩连同客栈的小二一拥而上,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船上非富即贵的,都指着这一票北边来的客人狠赚一笔。。
等金善回过神来再去寻那白色的身影,那里还找得到?
江南春来早,免不了少叫轻梦扰。
与那棺材铺里买了些纸钱供奉,又挑了红黑二色彩漆并一管细笔,用篮子盛了便提着往哪山上犄角处走。
这店铺原是相熟的,老木匠耳朵不大好使倒也能依依呀呀的叫出他的名字。听说年前故去了,儿子又不成气候,只能叫他人掌了门面。新来的木匠二十出头,生了张关公般的脸,笑着问道“公子从哪儿来,家里几口人?”顾寒秋笑着应承,只说是京城人士。言语间,那木匠便把那价钱算贵了几分,也未曾听出他一口官话下藏着的软语。舌头似这辈子都是平的,十年二十年也改不了。
当日十七八岁踌躇满志的少年儿郎,今日已是而立之年,华发初生。家中有了一房妻室,膝下又添了稚子,父母高堂仍在,看似天伦已成。莫说这年亲的后生,就是那些有些春秋的叔伯认不出他也是应当的。
谁承想当日那瘦猴般的顾小子长大了会是这般模样?谁承想当日那意气风发的顾状元如今竟活的如行尸走肉一般?谁承想当日他一走还会再来?
顾寒秋跪在墓前,挑一管细笔,蘸饱了黑漆,就那么一点一点,细细的描着。收笔带点,划那含情,一笔一划满是柔情蜜意。
上书:亡,夫,玉珠华之墓。
口中语句“珠华”,喊的是百转千回。残冢边一株春桃开的正旺,到似那玉溪闸边生生挖过来的一半。春风轻抚落英缤纷,残红成阵,细细簌簌掉与那破败的坟冢之上,将那墓前墓中的两人都笼与自己帐下。
黑字边上,是半褪的的红漆斑斑驳驳的写着:夫,顾寒秋之墓。
【省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