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蒙蒙亮,下了点雪,不大不小,松松散散的挂在眉梢鬓角。
翁楼穿了身旧衣,老师傅早就收殓了,邻里帮着少年的忙一块儿将人下葬,没什么唢呐吹得响亮,没什么锣鼓敲得干脆。老师傅以前没攒什么积蓄,又喜爱杯中物,总是偷偷喝口小酒,家中剩下的余钱还不够给他置办身新衣裳,翁楼将家中旧物变卖了些许,才勉强凑足。
老师傅生前说不好是对翁楼好还是不好,只不过老人家在的时候,难免觉得心里有点底子,纵然挨打挨骂,吃一顿饿一顿,总归知道明日起来还有个人照顾,知道天塌下来有人担着,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走,要到哪儿去。
要有几日学得好了,老师傅心里高兴,还有几块糕点奖励,大家都是穷苦惯了的人家,老师傅没唱戏了,从班子里还带了些打磨化妆的手艺来,偶尔帮着人打磨那些旧首饰,勉强换得银钱度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只上了点白糖的面粉团儿蒸熟了,也能叫翁楼欢天喜地上好一阵了。
翁楼失魂落魄的,他以前挨打挨骂的时候,掌心里疼得钻心,看着人家和和美美,也恨不得换个人抚养自己,是谁都好,总归不要老师傅这样严肃无聊的古板人物;而今这人真的去了,却又觉得不知所措,脑海里反复想起的,倒是老师傅平日里头的好,盼着自己再回家中的时候,那老爷子酒喝上了脸,咿咿呀呀的在庭院里头来回,唱一出戏。
师徒俩唱一出……唱一出《锁麟囊》,老师傅唱薛湘灵,他便配赵守贞,还像是往常那样,好好的,他愿意天不亮就爬起来练嗓压腿走云步,那叫人疼得咬牙的下腰如今都已会了,他再做的时候,轻轻松松的,不费半点力气。
可是,可是,自今日之后,他可真就是无家可归了。
老师傅撒手人寰这几日,翁楼里里外外打点,他一个才不过十几来岁的小子,三日三夜的未曾合眼,眼泪都流干了,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拆了个干净,眼皮重得倒像是两个秤砣夹着往下坠,他呆呆的坐在门口,既不想睡,也睡不着,未来像是天色,朦朦胧胧的暗,连一点儿光线都不给,门口打得素白灯笼内的蜡烛都烧尽了,火焰飘荡着,仿佛随时都会灭。
往后可该怎么走。
翁楼惶惶的想起家里头那些书本,老师傅教他读书写字,倒也上过几年学,只是家境窘困,哪来纸币钱,好歹上了不要钱的那几年课,余下来都是老师傅手把手教他了,倒也因此学了点琴棋书画,最多的却是没什么大用处的戏功夫。
少年郎已经长开了,捧着瘦巴巴的脸蛋,肌肤薄薄的贴着手指,顾云开骨r_ou_匀亭的手指也被化妆师上了妆,本就瘦削如葱管,这会儿更显得削尖,脱了形似的,仿佛骨头都要扎出来了,他垂着脸,轻轻叹气,无精打采的想着下顿饭可该怎么办。
下顿饭其实米缸里头还有,家里再卖些东西还能紧巴巴过上几天,老师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是觉得翁楼没什么出息,吃不了名角这碗饭,把留下的几套行头全给了他,临别前让他去当铺里头换钱,做些小买卖。翁楼这会儿还没有饿得活不下去,满脑子只觉得老师傅到底是心疼他的,那些珠光宝气的衣服动也不敢动,小脑瓜摇摇晃晃,只想着去哪儿打工。
近来管得严了,他这样的少年也不知道招不招工,既不会算账,也不能扛米,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换早些还能卖字为生,眼下家里头都有了学生,遍地都是识字,谁还缺个写字念书的。
翁楼沉沉的叹气,揉了揉眼睛,眼泪又要掉下来。
白雪积落在他的肩头,翁楼抹了抹眼睛,衣物簌簌抖动,带着雪花也直接飘落下去,低温冻得人瑟瑟发抖,忽然y-in影如大树般遮掩过来,完完全全的将翁楼挡在了伞下,长衫的男人自伞下轻轻垂下头来,年纪也不太大,气质儒雅,带着圆圆的眼镜,垂在鼻梁上,眼镜链儿在脸庞晃荡,看起来就像文化人。
翁楼下意识觉得有些拘束,他有些忐忑的问道:“您找谁?”
“我找你。”
年轻的鹤卿先生轻声笑了笑,伞悄悄偏向另一侧,阳光已经破开浓厚的云雾出来了,洒落在人的脸上,晃得眼花,巷子外头也悄然响起了各个摊位叫卖的喊声,这寂静的雪夜突兀过去了,天明亮亮的,虽然不觉得暖和,但却叫人看到了希望。
翁楼抬起头,恍惚的看,轻飘飘的想,思绪飞过千山万水,脑子里一片空明,独独剩下来几个字。
天终于亮了。
这一场戏拍得出奇的顺,试了几条之后,就直接开机了,虽然没有一条就过,可也没让张子滔他们多拍,只拍了三次就彻底过了,不过这时天也的确亮了,打光板撤了几个。顾云开打过招呼都慌慌忙下了戏,卸妆换衣服,回到车上赶飞机去。虽说当时朱蒂说好了不管戏拍没拍完准时就下,但是拍戏这件事,哪有说下就下的。
因此还是耽误了点时间,好在朱蒂机智,算准了行程,总算没差开太多。
拍戏一直拍到了晚上十点,然后凌晨两点又起来上工,顾云开左右也没睡四个小时,加上刚刚拍了哭戏,眼皮肿半是化妆半是真伤怀,也有些隐隐作痛,朱蒂找出冰袋给他冰敷了一会儿,任渊在前头开头,他躺在沙发上刚沾着抱枕就闭上眼睛直直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间,朱蒂忽然把他推醒了,顾云开换了个装,睡意朦胧的跟着朱蒂和提行李箱的任渊一块儿通过安检上了飞机,刚寻到位置二话没说就继续睡下了,只觉得好像刚睡下去,一下子飞机又到了,朱蒂似乎连着推搡了他好几次,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睡了几个小时总算补回眠来,满面倦色的跟在朱蒂跟任渊身后往外走,模样十分憔悴,估计粉丝撞见了也瞧不出来。
车子代驾早开来了,三人上了车就往大剧院赶,这会儿离着演出还有一段时间,音乐家的家属入后台还是件比较简单的事,顾云开带着口罩往后台进的时候,简远正皱着眉头一遍遍的擦着琴,也不知道在擦什么东西,只看得出他心慌意乱。
“你干嘛呢。”顾云开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劲头,凌晨起来拍戏,赶了会儿车,又坐了飞机,总觉得一下子调整不过来,休息的那点时间只涨了小半管精力条,一下子就用了个精光。
简远猛然抬头看见他的时候,脸上一片空白,当然不是说他五官消失了,是指神态,喜怒哀乐尽数都没有,空落落的,像是张被吹起来的画皮,简直有点不像是活人,半晌才张开口,迟疑道:“你来了。”他顿了顿,有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顾云开,重复道,“你真的来了。”
他脸上忽然放出光彩来,连同有点魂不守舍的眼眸都在那一瞬间彻彻底底亮了起来,明明样貌并不出彩,可是这会儿却有说不出的闪耀明亮。
顾云开觉得自己很该报警,跟简默提议一下立法禁止简远这么可爱。
纵然欢喜无比,全没想到顾云开会真正来此,可简远最终还是呐呐的,轻声说道:“你是不是很累?”
音乐家到底是人,既不是和尚,也没有出家,听着高端大气上档次,私底下累了仍然是会抽烟喝酒发脾气,喝酒这事儿姑且不论,总归音乐厅的后台处是有一间吸烟室的,护嗓子的歌唱家当然不抽,可耐不住拉琴弹琴的有劲儿。这会儿众人忙着准备,小小的吸烟室空荡荡的,顾云开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将人拽进了吸烟室,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女士薄荷烟来。
烟身又细又长,不刺嗓,抽起来有种清凉的感觉,虽说没到像含了颗薄荷糖那么夸张的地步,但是提神醒脑也很见功效,只不过烟盒不是很识趣,写得方方正正几个大字:吸烟可导致阳痿,顾云开瞥了一眼,没太客气的塞进了口袋里。
简远多少有点儿小小的困惑,不过仍旧温顺的取出打火机,活像是街头搭讪美人似的,轻轻按下了开关,蓝色的火焰腾升,静候着顾云开矜持的凑过身来,将那火星点燃。对方眨了眨眼,微微垂下头来,火星迅速舔舐上了烟头,在烟Cao里微微闪烁着光芒,如同暗夜之中的流萤窜逃着。
顾云开垂着脸,忽然取下用干涩的嘴唇抿着的薄荷烟,递到了简远唇边,对方懵懵懂懂的启唇咬住了。他于是又倾倒一根出来,左右看着盒子上的那句标语有点不顺眼,轻啧了一声,将那块硬纸撕扯了下来,随手塞进了垃圾桶里。
简远抽了一口,屈指将烟灰掸掉了,顾云开又将烟凑到唇边,双指夹着,两根烟抵在了一起,火星闪烁着,薄淡的烟雾从简远唇间氤氲而出。顾云开垂着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烟Cao的气息混着薄荷的清凉像是窗外吹过的一阵冷风,恋人的眉眼在烟雾里倒像是场虚无的梦境。
两根烟都燃了。
顾云开猝不及防的撤身开来,他细瘦的手指夹着同样细长的烟看起来简直像是一种享受,简远低头闷闷抽了两个,忽然听见对方哑着嗓子启唇道:“怎么样?”那声音又沙又沉,活像是两人刚刚悄悄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简远有点小小的脸红。
“还好吧。”他老实道,认认真真的想了想,回了一个清新脱俗的贴切比喻,“有点儿凉,像是大冬天脱光了后被泼了一头冰水。”
顾云开差点笑得把烟呛到嗓子里头去,他赶忙把烟吐了,连带着自己那点儿睡意也烟消云散了,他问道:“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做梦。”简远拿了烟,反反复复的端详着没掸掉的那点烟灰,看着它静静地燃烧。
房间里很快就都是那股子淡淡的烟味,混着点薄荷的香气,绕过肺的那口烟被徐徐呼出,简远站在顾云开的对面,笑得云淡风轻的,他轻声道:“你来了,我就踏实了,不然总要等到看那个位置的时候,就得提心吊胆一晚上,生怕你突然来了,我没瞧见。”
顾云开听得一怔,故作平静道:“我说了去不了了,你还提心吊胆?”
“可说不准,你突然有空,突然凑巧,就来了呢?”简远倒像个活在童话里的人,仿佛天底下真有那么多巧合缘分,他眨着眼,对此深信不疑。他忽然“咦”了一声,从顾云开的衣领子处捻出一撮细细的雪来,疑惑道,“外头下大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