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顾云开轻声道:“什么都没有下,天也亮了。”
“天早亮了。”简远屈指像是弹烟灰那样也轻轻弹了下顾云开的额头,脸上充满淘气调皮的笑容,那烟被掐了,摁在一堆雪白的小石子里头,他若无其事的说道,“你是不是很累,没有睡醒?”
顾云开抬眼笑了笑,也将自己的烟掐灭了,他随着几个名家学了好几日,唱腔这是一回事,年纪大了,加上底子丢在那,怎么也学习不来了,可身段跟眼神,却再到位不过,旦角的眼神要媚,却不能媚俗;要灵,却不能过火,这厢轻轻瞟过眼来,倒有七分盈,八分彩,活像眼睛里头弯出一桥银河,满波的星光正亮。
“那你上了台,可千万要让我好好醒着,要是我打了瞌睡。”顾云开刮了刮脸皮,目光灼灼,“你可就丢脸了。”
吸烟室的烟雾还没散,简远隔着朦胧的眼波与薄雾看了对面那人好一会儿,忽然扯着嗓子怪叫道:“为军的起下不良意。”唱得抑扬顿挫,简直要活脱脱蹦出一出光怪陆离的《武家坡》来。
“找骂?”顾云开淡淡一觑,简远顿时收了声,外头忽然铃响,他正嬉笑的脸忽然一收,急急忙忙往外一看,就要往出跑。
“集合了。”简远大步走到门口时突兀站住了,他扭过头来,那气势吓得顾云开几乎以为他要用这种方式拧掉他自个儿的脑袋,娃娃脸的音乐家一扫刚刚浑浑噩噩、脚底发飘的模样,正经八百道:“你来了,对吧。”
顾云开只觉得这句话里好似含了无比的辛酸,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有个人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人,他不知道为何平静无比,刚想拈烟,却想起自己把烟掐了,就放下来手,淡淡道:“我来了。”
简远甜甜笑了笑,像饮了蜜那样的腻人,而后蹦蹦跳跳的出去,老远听见走廊上戴芬特大师中气十足的怒吼声:“小远!好好走路!这么大人了一点儿也不稳重!”
嘿,要稳重做什么。
待到众人集合上台,简远仍握着小提琴美滋滋的,恨不得跟人家交头接耳的各说一遍:我爱人来看我了。戴芬特大师紧紧盯着他,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猫精转世刚嗑了一麻袋的猫薄荷,薄荷的确是有,不过猫就没了。
顾云开拿着自己的票从正门进去,找了半晌才发现这个位置不太好,有点儿偏,虽说不至于看不见整个舞台,可也不是什么最佳的位置,他皱了皱眉,不太明白,可等要开场时,灯光一暗,乐队挨个走上来坐下,他便顿时明白了这个位置的含义。
正能看到简远,舞台中心虽是看不到,但舞台上的那个小提琴手倒是一清二楚,同理,小提琴手看他,也正是一清二楚。
顾云开忍不住笑,笑这人一点儿小心思。等开了场才知道,这个位置他看简远倒是方便,而全场下来,简远一眼也丢不了给他,目光在乐谱跟指挥之间穿梭,年轻的音乐家抿着唇,挺直了背,那稚气年轻的眉眼忽然飞速的成熟起来,他微微倾着头,不眠不休的拉着琴,便又是顾云开从未见过的另一面了。
整场音乐会圆满结束,顾云开压根没听懂到底那花腔女高音在唱些什么,只是靠在座椅上,痴痴的看着简远,等众人都站起身来鼓掌才反应过来音乐会结束了,不由得有些惆怅:怎么这么快。
快得像是流年逝水,叫人措手不及。
顾云开被掩在人群后,谢幕时简远的目光落在人群里搜寻他,最终在一大群掌声里头觅见了顾云开,轻轻的笑了起来,而后弯腰谢幕,退到台后。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看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y-in过。
那暮鼓晨钟似是往顾云开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他站在原地,众人都如游鱼般都散去了,简远换了衣服从后台溜出来找他,满头是汗,眼亮晶晶的,气还没喘匀,问道:“怎么样?你睡着了吗?”
瞧这傻瓜。
顾云开慢了半拍,从口袋里摸出了手帕来给简远擦了擦汗,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为军的起下不良意是出自《武家坡》唱段,薛平贵戏王宝钏,云开问找骂是因为薛平贵拿银子调戏王宝钏后王宝钏回了一句: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宝库,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可以说是非常凶了】
第160章 石头
演出很成功,尤其是简远一直十分认真投入, 戴芬特在音乐会结束后的聚会上一直很高兴, 倒是简远有些心不在焉的, 对着众人的劝酒,也只是起身客气的笑一笑, 并没有多喝。
顾云开很快就走了。
虽说在剧组那儿请了假,可是来回调整自己的身体情况也很必须,顾云开不会拖着疲惫无比的精神去工作, 对演绎的角色跟剧组都不尊重, 更别提浪费的时间也同时是在折磨自己, 因此中间的时光虽然看着漫长,但事实上还包括了休息的时间在内, 就显得越发紧张。
按照顾云开今日工作跟日常的安排, 连夜赶飞机回去之后到酒店少说要睡七八个小时补充精力, 朱蒂机票安排的稍晚了些, 等演出结束之后不算车程和去机场安检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空闲, 不过为了避免堵车, 顾云开还是提前前往了机场。
行程看着匆忙紧迫, 事实上都留下了足够空余的时间调整避免出错, 倒不如说这本来就是明星的常态, 临别前顾云开忽然问他:“接下来要去别的地方吗?”
“嗯,戴芬特大师想世界巡回演出,再过几场可能会去联邦吧。”简远呆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剧院门口回答道, 在旖旎斑斓的灯光下,顾云开脸上的憔悴并没有因为音乐的优美动听而消散,他眼下隐隐泛着青黑,说不出是浓墨重彩的脂粉未卸,还是工作过于疲劳的忧思。
他想伸出手去抚摸那张憔悴的面孔,又不知怎么,一下子怯于行动。
“那下一场在哪儿?”顾云开并没有太在意丈夫的目光,他揉了揉眼睛,皱着眉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而后轻声问道,“在哪个城市?”
“圣格伦索,那是必行地,大家希望先去那边演出,时间是在半个月后。”简远顿了顿,近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要来吗?”
顾云开皱了皱眉,摇摇头道,“时间太紧了,估计去不了,”
简远无声的点了点头,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失落,他自然很希望顾云开看到自己每一场的音乐会,不过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最重要的是顾云开的身体健康,更何况他今天已经来了,也已经很足够了。
“我其实觉得……”简远斟酌了会说道,“我这边没有关系,你的工作跟身体比较要紧,你已经来过了,还是不要这么辛苦了。”他终于有了点胆气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会儿顾云开眼下的部分,对方的脸颊冰冷,抚摸起来简直像是一块柔软的寒冰化在了掌心里,指尖蹭到了点化妆品的残余,在顾云开眼角晕了开来,花得像是刚哭过一样。
大概来得匆忙,眼睛部分的妆没卸干净。
“你这样就满足了?”顾云开温顺的由他抚摸着,像只趴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猫。说来也是有趣,顾云开虽然要比简远小那么几岁,可是他向来沉稳冷静,行事老辣,光从x_ing格上来说,仿佛要年长许多,然而这会儿简远看着他,却觉得顾云开倒又恢复成了个年轻人,半点不懂得照顾疼惜自己。
纵然期望顾云开来看自己的音乐,纵然期望顾云开心中自己会胜过事业多一些,可时至今日,简远却又突然的反悔,他的确高兴,心花儿欢喜雀跃的像是一连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开,然而顾云开满面的憔悴,叫他无端突生不忍起来。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要走,还有许多许多的日子要过,并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简远点了点头,很快收回手来,他搓了搓有点发黑的指尖,又挠了挠自己花椰菜似的脑袋,沉吟片刻道:“已经很满足了,还是你的工作重要。”
顾云开忍不住微笑道:“我的工作重要,你的就不重要吗?”他稍稍抬起手止住了正要开口的简远,将那句话记得死牢,又拿出来调侃简远,缓缓道,“你要说这两件事不一样对不对?电影可以寻有空的时候,可音乐会不是这样,电影哪里都可以看,现场却要人来回奔波,是不是?”
哎,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简远眨了眨眼,老实乖巧的点了点头,十分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傻瓜。”顾云开屈指轻轻在简远脑门上弹了一记,忽然笑了起来,他模样十分憔悴,眼底下还有疲劳过度带来的青黑色,可那双眼睛还是格外的亮,笑容也好看的让简远挪不开眼睛,他嗓子稍稍哑了些,低沉的说道,“对我来讲,没有什么不一样。”
硬生生被塞了一嘴狗粮的朱蒂坐在副驾驶位上咳嗽了两声,侧过脸,避开了两个人吻别的场景,她举起一块日程板挡住脸,偏过头去看正在一心一意玩连连看的任渊,心下大为感慨:渊哥真是个机智的好司机。
可连连看有什么好玩的,朱蒂这个新新人类看了没两眼就把目光转开了,她低头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刚想下车催促顾云开,就看着顾云开解下自己的围巾蒙到了简远的脸上,娃娃脸的音乐家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说不出是被蒙得透不过气还是被对象的体贴温暖感动到了。
顾云开将领子立起,大概是已经道别完了,很快就回来上了车。
任渊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放下了手机,他往后看了看,顾云开气定神闲的在后头开口道:“开车吧。”车子这会儿已经启动,任渊面不改色的一踩油门,车子直接飞窜了出去,朱蒂趴在车窗口看了看简远,音乐家还站在原地等着,面容逐渐在路灯下变得模糊,对方抬着头遥遥看过来,慢慢与光景融成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