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灯光之中,莱姆斯的脸色更加苍白,白得有点病态。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那种诡异的局面,和被海水吞没的绝望。我的心中,也油然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感。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已经失去了神智,所说的一切故事都只不过是喝多酒后的臆想。
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一切感情流露都不像是伪装。那像孩童一样纯真的眼睛镶在脸上,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气质。我很难去怀疑这样一个人说的话。
“我在房子里关了两天,不敢去肖博斯特海滩;前些天采购的食物都随着翻倒的船葬身在了风暴中,我也不想再去斯托诺维。我长时间将自己浸泡在热水浴缸里,试图用热气温暖自己被海水冻得冰冷的骨头。完全依靠残存的饼干过活,可是再没有食材,我迟早是要支撑不下去的。”
“将我从这种局面中解救出来的人还是西里斯。”
“我在壁炉前坐着,窝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取暖。敲门的声音伴着大风呼啸,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叩响门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越来越急迫。我只好从软垫子上跳起来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人是西里斯,我有点惊讶,但想到其实会到我的房子来找我的人,除了他,也只有老伊安麦克劳德。他穿着机车夹克,头发绑在脑后。一手提着沉重的布袋,另一只手食指上悠闲地甩着车钥匙。笑容太亲切,好像一下就驱走了我全身的寒意。”
“‘你不准备请我进去吗?’他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毛。”
“我闪身让出一条路。西里斯提着袋子往门里走,轻松地将它拎起来放在了厨房流理台上。我这才看见袋子里装的都是食物,有些还有斯托诺维那家英百瑞超市的标志。他转过身来,环抱双臂靠在橱柜上,看着我,‘听说你差点在风暴里出事,看,我给你带了吃的慰问你。’”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是的,这个外来客差点在风暴中溺亡,竟然被当地海豹所救的故事传遍了刘易斯岛。从最北的尼斯港到南端的塔伯特,这几乎是近期最精彩的新闻。老伊安作为在海滩上发现我的人,对大部分细节保持了缄默。而没有根据的传言愈演愈烈,很多人驱车到肖博斯特,想要看看那只不同寻常的海豹。我对打扰了Padfoot的安宁心怀愧疚,但与之相对,从事件之后,再没有人看到他出现了。”
“‘你还好吗?’西里斯上下打量我,突然收敛笑容,换上了一种更诚挚的关切。”
“我从自己的沉思中反应过来,回答说没事。而西里斯还是用那种沉重的眼神看着我,说,‘伊安是个好人,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他从布袋里取出几个用报纸粗略包着的j-i蛋,放在灶台上,‘他自己养的j-i蛋,委托我带给你。’”
“说了这么久,我想你也明白了:我憎恨我人生中的一切,几乎是用灵魂在渴望着温暖和烟火气息。虽然憎恨,我自己也明白,除了我自己,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怨怪。西里斯大概意识不到他此时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多大的触动。而同时,我也在不由自主地猜想,那天出现在海滩上救了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老伊安没有必要撒谎。我也明白,我在斯托诺维港的风暴中,看见的明明是海豹Padfoot。”
“我邀请西里斯留下来吃晚饭,用他带给我的材料做了一顿简单的番茄r_ou_酱意面。我们陷在那张绒面的长沙发上,盖着同一张毯子,慢慢地吃饭。火光将西里斯的脸烧成粉红,他的眼睛映着那一点火,y-in暗的内室中,亮得惊人。我能察觉到他也在用余光打量我,慢慢陷入软垫子里,调整成令自己舒服的姿势。我感觉浑身骨骼酥软,暖和得不想动。”
“那个晚上西里斯第一次与我讲了很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比如他其实生在肖博斯特,后来搬去苏格兰本岛上学,十六岁之后才决定再次回到赫布里底。他甚至告诉我,他小的时候,也曾有一次险些溺水,是被老伊安麦克劳德救了上来。”
“他对我讲刘易斯岛的民间故事,讲他们的习俗,讲村子里我见过的人。他告诉我老伊安确实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外号叫Chailich,公j-i的意思,取自他的大嗓门。西里斯甚至告诉我,刘易斯岛上的居民几乎人人都有个外号,因为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在机场一广播,请麦克劳德先生来一下票务柜台,半个机场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忍不住大笑,问他,他的外号是什么。西里斯对我笑了一下说,‘Seula’。我不懂盖尔语,请他解释意思。他告诉我,seula,就是海豹。因为他是方圆数里,最擅长游泳的人,就像海豹一样。”
莱姆斯的目光转向我,沉默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西里斯布莱克,Sirius ‘Seula’ Black。”
“我那时候,就应该猜到。”
☆、陆
我几乎不敢相信莱姆斯话中的深意。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在明白说,他所爱的那个青年人,其实非人?我渐渐抓住了这个故事的本质,它并不是一个童话故事。也许它是,但也是一个残忍的童话,就像格林兄弟那些诡异的民谣一样。
“我去海滩上找救了我的海豹,可是连续几天,他再没有出现。有时候遇到带着狗在沙滩上散步的老伊安,他听我提到Padfoot,一般保持沉默,极其偶尔,才会回答我他也没有见到那只熟悉的海豹。我猜想是不是因为新闻带来的曝光率,将他从自己的海滩上赶走了。”
“我和西里斯的关系倒是越来越近,他出现我门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我们共同煮饭,更多时候只是窝在沙发上各自看书。这样平静的生活好像是我们都想要的,但是我却产生了怀疑。因为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渐渐地西里斯好像就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产生了自我怀疑,也觉得很无助。西里斯是矛盾的结合体,给我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无力感。他让我产生了一切情绪——愤慨,悲恸,爱怜和欲望。我并不想要这些东西。我想要保持理智,停留在我熟悉的朋友和家人中间。我不想要迎接一个全新的人,即使是西里斯布莱克。”
“房子里太过憋闷,我决定出去走走。搭上公交车,到了卡洛威。却没有去看那座著名的石塔,而是先去了海边的悬崖。”
“天下着小雨,朦胧细雨,比一场薄雾潮s-hi不到哪里去。但它几乎颠覆了眼前原有的视线,让悬崖上的墓地看上去更y-in森诡异。绿Cao之下,土地其实只是沙子,没有任何杂碎的石子或者泥土。墓碑林立,看上去荒废很久了。即使是在这样开阔的自然环境中,依然让人觉得压抑。”
“在那个十一月初的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西里斯布莱克究竟是个多么神秘的存在。我站在没有边际的卡洛威墓园里,突然间意识到,我并不是它唯一的访问者。我站在原地静静观望了一会儿,心脏突然漏跳一拍,看见了那熟悉的散乱黑发。”
“西里斯为什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悬崖上的墓园里,所有的墓碑几乎都是有繁复雕刻的凯尔特十字形。大部分已经被风沙磨损,有些已经断裂,苍绿青苔覆盖了表面。我小心翼翼穿过墓地,紧跟着西里斯的背影。”
“他最终在一座墓碑前停了下来,单膝跪下,手拂过石碑,然后放了一束鲜花。”
“我无声地看着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好像在冥想或者祈祷。最终站起来,拍了拍墓碑离开。”
“一旦西里斯完全离开视线,我立即从我藏身的地方窜出来,向摆放着花束的那座墓碑走去。那是一块很小的坟包,除了孩童的坟墓之外,不作他想。片麻岩雕刻的石碑虽然也有磨损痕迹,还是比它的所有邻居看上去新得多。”
“那上面的碑文即刻冻住了我的心脏。”
“西里斯布莱克,1959年11月3日—1967年6月18日。”
☆、柒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我的心算正确,那么墓碑上的这个同名同姓的人,不但与西里斯同年出生,而且死的时候还不到八岁。确实只是个孩童。
莱姆斯只是停在那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修长手指抚摸着酒杯,没有对这诡异的情形做出解释。
“陷入这段诡异的交际这么久,那天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到了恐惧。西里斯当然不可能是鬼魂,没有这样具象,还能吃东西的魂魄。可是种种迹象,我也越来越相信,他并不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与海豹Padfoot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一个明明出生在肖博斯特的人,却好像没有其他的父母亲属。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结论,不管多么不可思议,一定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