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呵呵笑了几声,眼中的泪扑簌簌的一直落,那笑却渐渐自凄楚变得狰狞起来,说道:“是……本侯自然是要保重身体的,本侯不能就这样死了……倘若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姚月娘……”
沾血的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子,敬安咬着牙转过头去,一颗心又苦又酸,绞痛非常,却向谁说?眼中的泪,忍也忍不住。
他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绝情狠心之人,却没有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终究一日狭路相逢,究竟是他强横霸道地先抢了她,亦或者是他无知懵懂地一头撞入了她的手中?
谁又知晓。
一个月之后,朝廷的调令下来,因安远将军平匪有功,辖下民众安居乐业,紫云县同巡抚使上的帖子又多是赞美之词,是以天子龙颜大悦,抹去了敬安先前的罪过,重新将他调回了京城之内,正巧京城内的九城指挥使正职空缺,便叫敬安填了这个空。
圣旨下来后,紫云县贺知县跟一帮乡绅父老准备了酒席相送敬安,着实热闹。又有那些感激敬安平了乱匪的百姓,见敬安要走,一个个十分的感怀赞念。
这一日,正是敬安要启程的倒数最后一日,敬安同一干乡绅吃了酒,自己出了门,上了马沿着长街只管走,冷风飒飒,又起了三两点雪花,身后周大说道:“侯爷,天凉了,还是回去。”
敬安答应一声,忽地说道:“周大……”
周大说道:“属下在。”
敬安恍惚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本侯记得,姚娘子好似跟苏青订了亲罢,过几日她便要成亲了是么?”
周大一惊,转头看敬安,却见他神情恍惚,眼直直地望着前方那飘摇的一面旗帜:良记。
周大心头不知为何极为难过,说道:“侯爷,我们回府罢。”
敬安酒意上涌,又勾起昔日心事,模模糊糊说道:“不忙,本侯想亲口问问她,她几时成亲,本侯想要送她一份大礼呢。”
周大说道:“侯爷……”
敬安说道:“本侯想不通……为何她见了本侯,就跟见了鬼一般,周大,本侯着实如鬼么?”
周大说道:“侯爷,我们回去罢,明日就要回京了。”
敬安说道:“回京?”蓦地清醒过来。
一瞬间时光流转,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也是飘雪之时,也是酒醉之后,他孤零零站在此地,被人撞倒在地,是她出来,将他扶起来,当时她还没成亲,当时还没有……
大错,还没有铸成……她……也不会走。
如果可以回去那时候,多好,多好。
敬安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又有何用?!
敬安大喝一声:“驾!”白马奋勇向前而去。
敬安来到昔日的姚家宅。周大看他翻身下马,自己也跟着翻身下马,不防敬安说道:“别跟着。”周大见他迈步进了里头,迟疑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只等在外头。
敬安将门一推,那门竟没有锁,敬安轻巧推开来,迈步进内,放眼看过去,院落里静静地,什么都还在原地,只少了那个人。
敬安一路看一路进了厅内,一处家具一处家具的看过去,正在出神,忽地听到内堂里一声细微响动。敬安听了这个,心头狂跳,闪身便向着内堂而去。
回京城令招天下客
内堂之中一声细微声响,敬安听得,即刻闪身向内,两旁景物如风倒退,敬安仓皇循声而去,却见眼前房门虚掩,却正是昔日月娥所居之处。
敬安心神巨震,推门而入,目光所至,只见一角青衣,自眼前徐徐闪过,敬安失声叫道:“姚月娘!”
来不及多想,纵身扑上,便将那人牢牢抱住。
敬安将人抱了,心头狂喜非常,继而一惊,正觉得有些不妥,却听得耳畔那人艰涩说道:“侯爷。”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双手一松,敬安猛地后退,踉跄着几乎倒在门扇边上,惊慌之下定睛看去,却见那人缓缓起身,回过头来,哪里是姚月娘?那张脸如玉冷清,双眸平静,却是苏青。
敬安狂喜狂惊,高低起落,这瞬间一个字不能出。苏青眼望着他,忽地冷峭说道:“侯爷认错人了。”垂了眼睑,向外迈步而行。
方掠过敬安身边,却被敬安伸手,一把攥住手腕,问道:“你为何在此?”
苏青头也不抬,只说道:“侯爷却又如何在此?”
敬安望着苏青,一字一顿,说道:“你定是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
苏青眼睛微微一闭,却又睁开,古井无波,望着前方,淡淡说道:“倘若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在此?”
敬安身子一抖,鼻子陡然而酸,手动了动,将苏青腕子松了,苏青迈步要出外,却听得身后那人大叫一声,耳旁一声爆裂之声,苏青蓦然回头,却见敬安一掌劈过去,竟将放在屋子正中的那桌子给劈了两半。
苏青皱眉,刚要说话,却见敬安垂着手,手上鲜血淋漓,滴滴洒落,苏青怔了怔,那话到嘴边,却又停下,摇了摇头,迈步就走。
身后敬安望着他向外的身影,却叫道:“你站住。”
苏青略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敬安,敬安眼望着他,说道:“你是大夫,本侯伤了,你就这么走?”
苏青说道:“侯爷府中自有名医。何须用我这等乡野大夫。”
敬安说道:“少废话,你回来,我记得这屋子里有药。”
苏青见他双目锐利盯着自己,便理也不理,挺身又走,却不料敬安说道:“苏青!”大步迈出,他走的快,几步赶上苏青,将手向着苏青肩头一搭,他是习武之人,手压过去,略一用力,便将苏青拦住不能动。
苏青略微回头,说道:“侯爷,你想做什么?”
敬安对上他的眼,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说道:“本侯说的话,你也不听?本侯伤了!”
苏青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说道:“侯爷,伤了又如何,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倘若侯爷你此刻死在我的跟前,我也是不会管的。”
敬安心一震,手上一紧,说道:“你说什么?”
苏青冷冷看了敬安一言,忽地缓缓仰头,哈哈而笑,说道:“上次你自狗头山回来,我本是不愿理会,恨不得你死,只是你身边的人以月娘性命要挟,我才不顾一切去救你。侯爷,你以为……我当真可以大度到……既往不咎,施加援手么?”
敬安听了这话,情知他是在说自己从苏府大婚之日将月娥抢走之事,一时无言,面对苏青,他心底滋味难明,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很是古怪。
苏青见他不语,又笑了两声,说道:“侯爷,我常常都想,人的性命不分贵贱,所谓医者父母心,所以这四里八乡,无论是好人,坏人,谁找我治病救命,我便总是尽心竭力的,可唯有这一次……侯爷,面对你之时,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这冷清平淡的男子忽地紧紧握住拳头,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道:“谢侯爷,你叫我明白了这世间还有极恶之人这种说法,因此……我恨不得你死,死的痛楚无比!偏偏我竟不能下手,你可知,我面对你之时,是怎样竭尽全力忍着才不会失手杀了你!你可知,我曾有多少机会可以将你杀死……但是……”
眼泪滚滚自苏青眼中落出,而他狠狠说道:“我从来都不计较高低贵贱,品性好恶,但只有这一次,我想你死!”
敬安被他话语之中的憎恨之意惊住,说道:“你……这么恨我。”其实,应该是知道的。换作是自己被人抢了新娘子……恐怕会杀了那人罢。
自从做了那个梦……心底就对苏青,有一些愧疚,所以方才才唤住他,本是想……
然而……苏青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敬安一动不动。
这边苏青昂首,说道:“不错。想当初,王四鹄先我一步,带走月娘,我心底并不怎么憎恨他,我只恨自己不曾决断,只恨老天阴差阳错。然而这一次……我已经尽了力,为何,却还是如此?谢侯爷,如今你要我替你治伤?!”
他转过头来,逼视着敬安。
敬安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发抖,只因感知这温润男子的身子底下,原也有一颗愤怒之极悲怆欲死的心。是……凭什么以为他就不会痛呢?只因他没有对他做什么?
敬安恍惚。
苏青说道:“罢了,也罢了……你抢了月娘去,倘若你对她好,我……我也认了……但是,可能吗?”他的声音忽地淡了下去,“最终她还是要走,谢侯爷,其实……我只当那日你带了月娘离去,我的心中之痛,无人可知,如今看你之态,……哈哈哈……”
他猛地大笑。
谢敬安茫然抬头,问道:“你……你说什么?”
苏青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却说道:“如今看侯爷你的样子,我的心忽地好过了些,原来那种滋味,不独我尝过。侯爷,可见冥冥之中,是有报应的。纵然你将月娘自我身边抢去,也自有天将她带离你的身边,最终你仍旧无法如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