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府尹笑道:“不然,有名师必有高徒。方才李大人既言‘拟赋周诗竟’不成,就该叫你这学生继了师长之愿,改赋周诗。”
就从他开始改一改诗体,不要满堂都是干涩无趣的应制诗。
周诗,也就是诗经之类的四言古诗,不讲格律,用韵也宽松,比五言、七言八句的律诗好作多了。而且他是头一个作这诗,底下的举人们恐怕这时候都顾着改自己的诗了,好不好的也不大关注,总比拿自己最短的短项和别人的长项比强!
崔燮感激得热泪盈眶,把硬挤出来的律诗略改了改,开口吟道:“桂华秋盛,佳气斯盈。唯吾国朝,缉熙斯明。庶政既清,求贤更诚。上恩颁诏,命取群英。明公选士,宴开鹿鸣。琳琅满座,位列魁星。余生斯时,当报忠贞。承旨北面,不胜恩荣。”
李东阳当他的老师这么久,对他作诗的记忆还在旧日的《石墨吟集》上,对他作诗的底线定得极低的。再加上这个弟子于音乐一道实在没什么天赋,平常只听老师讲,理论熟熟的,诗却极少作,给他的印象就是作不出什么好诗来。今天竟站起来就作了这么长一篇四言诗,李老师都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居然还觉得他的诗有点儿可取之处,比他平常……比他以前作的那些好像强了不少呢?
李东阳惊讶得险些忘了评价,吴府尹倒是有些惊喜,颔首点评了一句:“文思倒快,有捷才,不负其名。又能把四言诗写出台阁气,果然是个端正的士人。”
台下诸生大都琢磨着自己的诗,顾不上他作的如何,就只前几位的考生闲心无事,听得认真,纷纷点头:“志和音雅,字字又都有爱君报国之志,信是庄丽之诗。这么短的工夫里就能作出这样的诗,不愧是编《科举必读》的人。”
上面的官员、几位经魁才子点评过,那些没怎么认真听他作诗的举子当然也不好意思挑毛病,随大溜儿夸了他几句,就赶紧预备自己的诗了。
崔燮听着他们的点评,紧张到发僵的肌r_ou_慢慢软化,心底感激过吴府尹,更默默感谢陆举人——
陆先生说得真对,作诗作不好不要紧,先要占个快字。够快的话起码就能让人以为你有捷才,把场面糊弄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祥云色映朝阳焕,魁宿腾辉泰宇明
松篁不改凌霜cao,葵藿宁忘报国城
以上两句出自陈舜赠翁世用的诗
李东阳和解元的都是李东阳诗,李东阳那首正好是为这场鹿鸣宴作的,后面那半首是他在会诗读卷作的
官长讲话出自李东阳的顺天府乡试录序
第168章
这场鹿鸣宴最叫人紧张的就是作诗, 诗作完了, 就可以安心享受宴席了。
崔燮喘匀了气,先夹一筷蒸鱼定了定惊, 边吃边听后面的人作诗。他身后那桌的第九位没作四言, 直接吟了一首“圣朝网罗尽英豪”的七言诗;后面一位赋了四言诗的, 也是“玉帐开宏,群英雍雍, 崭崭头角, 初露峥嵘”这样一看就是七言改成的,也没比他强出多少。
崔燮愈发心安理得, 吃了鱼r_ou_, 又把筷子伸到了其他菜上。
烧羊r_ou_是口外产的小羊腿的, 外皮焦脆、肥r_ou_白如凝脂,底下还有炭火保温,油脂被逼出来汪在盘底,瘦r_ou_叫脂肪润透了, 又鲜又嫩, 完全没有腥气。鹿r_ou_不如羊r_ou_嫩, 但刷着酱料在铁盘上炙出来,有种羊r_ou_没有的香气,r_ou_更活,更紧实,口感也不错。炒j-i却像是川蜀的口味,油红红的, 炒料里掺了麻椒,还掺了朱萸腌的辣油,口感麻辣而略带酸味,吃起来颇叫人怀念。
他不禁多吃了几筷j-ir_ou_,浅酌黄酒,听着举人们次第吟诗。遇有吟出好诗的,府尹与考官们也为之举杯,就着佳句喝上一盏,甚至亲自为之削改。
顺天乡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子,其中既有才思敏捷,能吟出佳作的,也不少缺乏捷才,改不出诗的,甚至还有几个纯粹为混吃混喝而来,事前连首诗都没准备,轮到个儿只起来说声“惭愧”“诗绪未足”的。
崔燮看得叹为观止,才知道大明的才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出口成章,以和诗为乐的。他居然还不算垫底的,没给天朝人民,没给他老师丢脸呢!
他愈发心安理得,举杯劝同座的两位举人吃酒。
待吃了几巡酒、一道汤,院外忽然有吏员进来传报,说宫中赐下御酒和菜肴,考官们忙联袂起身,领着新举子们出去谢恩。
宫中太监传了圣旨,赐下白炸鹅、冰鸭、白烧r_ou_、荔枝猪r_ou_、橙酿蟹等宫制菜,又有葡萄、小金橘、枣、梨、红白软子大石榴等按酒鲜果,另有宫人挑着几担系着红花的御酒来。
那位来传旨的内侍看着人捡了几样大菜送到各考官席上,剩下的叫人按桌分送,却特地指了一道和考官们一样的炸鹅送到崔燮席上,含笑劝他:“崔举人受的委屈宫里都知道,皇爷对你期许极高,盼着你来日有成呢,望你谨守本份,勿因一时的排名生了得失心。”
崔燮都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但皇上能说这话他就得赶紧谢恩,又跟内侍保证:“崔燮必当用心读书,不负天恩厚赐。”
那内侍点头笑道:“崔举人有心就好,这话咱家回去便去回覆皇爷。”
宫人走后,众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李老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色,回到位上后朗声道:“今日之赐足见皇恩浩荡,诸人日后更当用心读书、努力报效,亦庶不负朝廷恩典与自己一身所学!”
所以之后的不作鹿鸣诗,改作谢恩诗了!
崔燮生生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轻松地吃着皇上赐的炸鹅,看着后面才子们冥思苦想地挤新诗。
同桌和邻桌的举人却没什么心思听诗,都倒了酒来贺他,夸他“简在帝心”。崔燮叫他们灌了好几杯酒,谦虚了几句,心里无奈地感叹——他是个多么低调的人啊,可皇上偏要宠他宠他,闹得这么引人注目的,多不好意思。
鹿鸣宴散后,他老乡陆安等几位举人拉着他道了恭喜,又跟他辞行,说是离家日久,归心似箭,明年会试再进京来。
崔燮恳切地挽留了半天,陆举人终于吐口说了实话:“县里初五还有一场鹿鸣宴,我们急着赶回去呢,一切从简罢。反正明年会试我们还得来,到时候再聚。”
这理由……太充份了。崔燮不好再劝,却又抓住沈铮和徐立言问:“二位兄长明年会试时能否一同过来?咱们的《六才子评三国》已出到头了,我想请六位兄长一同办个题诗会,就以你们为主,叫喜爱咱们这版三国的读者见见你们,给他们题个诗什么的……也叫外地才子名士也都知道咱们迁安出了六位不逊江南的才子?”
题诗会?
就、就叫他们六人给人写诗?
郭镛那样的真才子还好,他们哪里写得出那么多惊世好诗啊!
陆安略镇定些,徐沈二人却不自信地摇头摆手,觉着自己比不了江南才子,开题诗会怕要露怯。
崔燮劝道:“也不用作多少,就是在他们买的《三国》书扉上题你们评三国的诗,写成一样的也行,读者们只想收藏一份你们的墨宝罢了。京里那么多读过六才子评三国的人,都盼着能见兄长们一面,弟在国子监里每常被人求到面前,也为难得紧哪!”
同来的生员、举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他一起劝那三位才子,劝得他们心思也有些活动,又不敢直接应承,只说还要回去与那三位商量。
那三位举人明年总得进京会试,只要说动这两位落第的肯来,这事就成功一半儿了。
崔燮一只眼已经看见了成功的曙光,充满激情地说:“才子必有高名,咱们迁安人的学问也不弱于别人,不然今年哪得这么多举人入闱?六位兄长便不为自己,也得为咱们迁安读书人的声名出一回头啊!”
众人叫他说得热血翻涌,定下了来年要提前一个月进京,就在崔家住下,一来备考,二来备着开题诗会。
议定了这事,崔燮便回家叫人雇车马、准备盘缠主耐放的路菜,转天出城十里,送同乡回家。
也不知怎地,才隔了一晚上没见,众人的神色就都有些不对。崔燮这里殷殷地劝众人保重身体,明年早来,那些人反过来劝他放下放开怀抱,别把不悦闷在心里。
崔燮纳闷地问:“我没有不悦啊,兄长们这是怎么了?”他对象谈得好好儿的,都要做喜服了,又刚考了个乡试第八,还能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众人看他真不像藏了委屈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你真不知道,你会试的名次本该在欧时振之上,只因你是李学士的弟子才给压下去的?”
因着天子特赐菜肴,又叫太监传话,说了他一句“委屈”,参加宴会的众举人晚上回去琢磨一宿,就琢磨出了这个内幕来。且不只是迁安的才子有这念头,他们也是听客栈邻居分析的,分析完了又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便传遍了同年圈子。
压倒崔燮当了诗经房经魁的欧铮也感觉到了当年谢迁的压力。可悲的是,他也跟谢迁一样住在北京,不能回乡躲躲羞,过半年再回来,只能在家里闭门读书。
而崔燮听说此事后,也有点儿尴尬——他又不是王鏊那样的文章名家,众考官公推的第一,那两篇文章不是还有争议吗?人家欧铮的文章可能就是比他强呢!
必须把乡试的文章找出来,印成今年最新最时兴的文集,还欧年兄一个清白!
他坚决否认这点,送了同乡回去,立刻去跟李老师说了自己的心意。李老师当即看穿了他的真意,笑道:“你不就是为了印一套闱墨集和你那套笔记相搭配?自己去顺天府礼房抄卷,不必说得这么大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