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公子每年就必要时出现在人前两次,也不爱搭理人,府里上下见了这六公子都觉着面生,若是遇上个新进的家丁还有一回上来问,请问这位公子登门是要找谁?
江寒说起这六弟,只说他虽没他们这几个兄弟过得风彩,却是心气儿不亚,清清冷冷的总不爱对谁低头顺眼,但细处下来,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其实仔细想想,当年的靳氏又何尝不是,五年后若不是因自己病重怕幼子无人寄托,她也断不踏进江府一步,入府不受封,不慕名,只愿闲住在一处。
如此想来,靳氏也是个心气儿高的女子,看来江玉楼不仅是承了母亲的体质,也是继了母亲的脾气。
江玉楼低头作画,也不搭理来人,还是一旁的小童适时替江玉楼问了李承璘一句:“敢问公子是何人?”
“在下李……”李承璘盯着江玉楼看的恍然,这才直身笑道:“陈璘,在下陈璘,仰慕公子墨彩,特来登门求一副扇面儿。”
小童仰头看看江玉楼,江玉楼画好一幅,直身走过书案,到两树之间的线绳下抬手晾画,目若无人。
小童见了便继续与李承璘说:“陈公子请回吧,我家公子不赠画儿的。”
“排闼而入是在下方才失礼了,在下赔罪。”李承璘将手中扇子扇了两扇,谦谦一笑:“只要江公子一幅扇面儿,千金愿买。”
小童又道:“我家公子的画从来不卖的。”
☆、第六章 凉言逐客
李承璘又将身子靠回树上:“哦?可是在下就是在集市上见了公子的画才慕名而来的。”
听闻这话,江玉楼才朝李承璘望了一眼,语气极淡,倒不像是在问人问题:“你于集市见到了我的画?”
李承璘一合扇:“正是。当时为求公子墨宝,在下情急便用手中的折扇给换了,如今才特意来求江公子的一幅扇面儿,公子当允不当允呢?”
江玉楼却只是对小童子道:“砚童,以后我丢掉的字画都不必再扔了,当即烧了便是。”小童子低头道了声,是。然后江玉楼又自顾铺宣作画。
小童子又走过来对李承璘躬身道:“陈公子,我家公子不赠画也不卖画,公子请回吧。”
李承璘眯起眼睛笑了笑,看着院中挂的全是在风晾的画,落款皆是江离。
他走近正低头落笔的江玉楼,笑道:“你字江离,原来是因这梨苑的缘故。”
江玉楼落了一笔,似是不太满意,抬头看李承璘,李承璘又道:“令兄常说六公子文雅墨渊,今日一见,人如画,画无双,真是好看。”
这一夸,有些话外意,江玉楼听出来了,眉心一皱,颇有些不高兴,清冷冷道:“五哥让你来的?”
“正是令兄江寒,在下与他是莫逆之交呢。”
江玉楼转身,像是要进屋,对身后的小童子道:“砚童,奉茶来。”
江玉楼说他对李承璘的印象极不好,不请自入,言语嬉笑,那日他肯让他进屋喝茶,全因看了江寒的面子。
不过慕容九可不这么想——
若当日李承璘先礼敲三声门或者是事先让小砚童通报,想想以江玉楼的x_ing子,肯定又是来者皆拒,登门不纳,那李承璘肯定连进也进不来苑门,还不如不请自入再赔礼道歉来的划算。
说这番见解时,江玉楼看慕容九的眼神有些复杂:你们都一样,这就是纨绔子弟的行事思想么?
江玉楼看在五哥的份儿上答应给李承璘一幅扇面儿,便问要什么样的?
李承璘当时就指着墙上挂的那幅与当日见的一模一样的画,想来这样的画他平日里画了不少。
看墙上那幅画的比自己用扇子抵下来的那幅更好,他便好奇问:“敢问江公子,这画上的是什么Cao木,在下倒是从未见过。”
“僻山荒谷的贱物罢了。”
江玉楼莹白细长的手指捏起茶盖,拂了拂温气茶香,声音比那茶盅里浮起的氲气还淡:“刺蓼,生于山涧,于静幽间,自生自落。”
此时室内只留一柱馨香,他们面前只一一放了两盏清茶。
文人墨客都喜用竹兰入画,松梅作赋,他倒是常以些不起眼的Cao本成画。
终于,那幅扇面儿的事儿就算是定下了,于是李承璘便常以看画为由来梨苑走动,常以仰慕之言来沾沾这江公子的墨宝之光。
不过来来去去,江玉楼总共也没与他说过几回话,总是李承璘在一旁搭话,越发来的勤快。
江玉楼画画只看心情,不想画的时候便不画,那幅刺蓼的扇面儿本想搁一搁等想画了再画,却又不想再看到那整日来叨扰自己清宁的人,于是便早早画了,结果李承璘笑着说,不满意。
江玉楼也没恼,就是接过去扔掉,又再画。
李承璘就那么每日必来,有时也不说话,就那么嘴角眼底都是笑意的靠在一旁,看他作画,看书。
江玉楼拦不住他来,也就只当他是空气。
有时雨天他便在窗前看书,碰上他心情好,也会趁着细雨在廊檐下作画。
渐渐的,只要江公子朝哪边扫一眼,一旁的陈公子就给他把东西递过去。后来李承璘又找着催画的借口帮他研磨,站在他身侧,离他极近处看他作画,渐渐发觉,自己竟忙了那小砚童的许多差事。
每次江玉楼将画绘好给他,他总是笑着摇头说不满意,江玉楼每次也不多表情,像是习惯了似的,直接将画扔了,再画。
只因是给江寒的面子,既然自己答应了给别人一幅扇面儿,多少让人满意才行。
但是九爷听到此处,真想说句实话,这画是不要钱的,真不带他李承璘这么挑的!
慕容九估计江玉楼迟早要恼李承璘,只怕这陈公子要弄巧成拙了。
李承璘在江玉楼那儿磨了半月,也没见江玉楼给过他什么多余的表情,不管是喜了怒了,还是忧了怨了,江玉楼眼底眉梢的神情皆是文风不动,搞得那陈公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喜了怒了?还是忧了怨了?
又在想,他若是喜了,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怒了又会如何?怒极了会骂人么?真想不出这凉玉般的公子要是破口大骂会是什么样子?
李承璘那日笑道:“我闻公子名中带玉,见之果真面白如玉,颜若美玉,音若玉朗,却不想润玉温和,奈何江公子你却是块凉玉呀。”
江玉楼画笔稍滞,头也未抬:“陈公子若是寻玉,城外南山积玉。”
“人家都说南山下藏有流贼,本公子又不是求财舍命的人,哪能去?还是这儿好。”
一月后逢上y-in雨,连绵下了七日,七日李承璘风雨无阻的来“催画”。
七日的y-in雨,终于将体质本就不牢靠的江玉楼给病上了,几日心情欠佳不曾书画,只是坐在窗边连着看了三日的斜雨。
李承璘见江玉楼近来的脸色越发白下来,恐他是病了,那日来便从宫中带了药来,不时的在一旁闲言与他聊天儿,江玉楼看连着几日的风雨中,梨花落满,一地的雨洼浸的惨白,眼神里终见到了些情绪,明显的悲伤。
李承璘不知他如何就伤感起来?只是见了就心疼的紧,于是连绞脑汁,心中急转,脱口道:“嗨呀……小楼一夜听风雨,梨花满地不开门。”
他说完,以为江玉楼会认可的看他一眼,结果无声回应。于是才发觉是自己这诗句像是对错了,慌忙改正:“……玉楼一夜听风雨,梨花满地不开门?”
这句连李承璘自己都不肯定的诗,竟让江玉楼真就转头来看了他,江玉楼转头看他道:“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
翌日晴芳好,梨苑一地梨花未扫,院中一炉熏香缭缭,江玉楼一卷书在窗前看完,起身出门进院。
李承璘进来时,正看见江玉楼持扫帚在院中扫一院的梨花,他病未愈,李承璘要拿了他的扫帚来扫,江玉楼只说不用。
李承璘见院中无砚童,便诚心要帮着扫,一来二去的推抢,江玉楼有些不耐烦,最后说一声谢了,不用,扫帚已被李承璘抢了去,一扫帚便扫了江玉楼三扫帚的活儿,江玉楼脸上却有些隐怒,不言的进了屋,关了门再不出来。
第二日李承璘再入院中时,江玉楼如往常在院中作画,李承璘知他昨日不悦,虽不知原因,但今日决定不再自作主张抢他什么,连墨都没敢去磨,只是在一旁乖乖的看了一会儿。
江玉楼一幅扇面儿画好后让他过去看,李承璘笑着过去,却肯定是要笑着否定的。李承璘笑着摇了摇头后,江玉楼依旧面无表情,但这一次,他只是将画好好的铺在案上,问他:“陈公子,可知“六法”?”
☆、第七章 灰飞烟灭
李承璘欣喜他头一次主动与自己问话,只是这头一次的问话,他就茫茫然答不上来,笑道:“六法?”
“画之“六法论”?”江玉楼看他一眼,卷起的袖子缓缓放下:“陈公子若是不知谢赫的“六法论”,在下可以为公子浅说一下。”
见他一笑,李承璘亦笑道:“愿闻其详。”
“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风气韵度,遒迈姿容,陈公子在我的画中看到了什么?”
李承璘愣了愣,放着以前,又或是放着旁人,他肯定是嬉笑一句:本公子光看你那画姿仙逸就足矣了。但这人是江玉楼,他倒是如何也不敢轻慢的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