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谁也没想到会相安无事。
张凯枫醒得很早,这些年他连正经家具都没怎么碰过,陆南亭的寝台虽然舒适,但猛然这样一弄,难以避免睡得有些惨淡。被他推到寝台中间的薄衾原样堆着,陆南亭也还是昨晚躺下去时的样子,没什么将要醒来的迹象。
窗外初阳方起,寝室内也明亮了些,不再是只能看清轮廓的样子。嚣张过整夜的蝉鸣似乎有所收敛,被隐约的人声取而代之。张凯枫设想了无数陆南亭醒后可能出现的情形,又逐一推翻了它们。仿佛浑身不适,实际又没有哪里不适,无奈之下闭目养神,暗骂陆南亭睡得太死。
实际陆南亭也睡得不太好,他做了整晚的梦,梦里有师父有师弟有惜月,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人,走马灯一样乱腾腾的,每个人都在唤他的名字,可他把眼睛瞪得再大依旧谁的脸也看不清,就那样孤身站在一片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一声声的南亭,叫得他心乱如麻,控制不住去想多年来行事的正误,想着想着又乱了,那些唤他的人也都不见了,他情急之下,竟然又睁开了眼。
张凯枫还躺在那里,跟他中间隔了一堆薄衾。那是前几年门派统一做的,可以自己挑选颜色,边角处织有弈剑纹饰,他当时本来想让负责这事的小姑娘随便替他定一个,谁知软硬兼施也行不通,只好自己来选。拿过颜色册子随手翻两页,直接定下这相思灰,小姑娘看这三个字眼神都不对了,他倒只想着那册子上语焉不详,所谓相思灰别是红色就好,那真要受不住。
他神色如常起身束发,听出张凯枫已经醒了,也没拆穿,独自绕出寝台,饮过水后又走到内廊上,抓只鸽子给负责膳食的弟子传信要吃的,想到寝台上还躺着一个,特地写清要加倍。不多时一男一女御剑而来,是今日负责紫微阁值守的小孩子,手里提着食盒,一落地就行礼问安。
陆南亭笑着道谢接过食盒。年轻人不怎么见他这样的神色,眉目间激动难掩,问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一手一个食盒正往回走的陆南亭正在想怎么把掌门职责甩出去好带张凯枫到处逛,忽然就有人送枕头来,当即把两个小弟子带到紫微阁前厅,放下食盒抱出要发掉的剑令,神色郑重地放进小男孩子的怀里,又亲自搬来椅子放在紫微阁门口,特别严肃地“把考验诸位同门的权力交给你们了”。
莫名就被掌门托以重任的年轻人一脸茫然,抱着剑令不知如何是好。陆南亭提起食盒迈进内廊,差点就撞上靠着板壁的张凯枫。两个人反应很快各自退开,隔出了很大一段空间。陆南亭护着食盒怕洒,站的姿势格外狼狈,张凯枫看看他又看看地,悄无声息地过来,从陆南亭手中接过一个食盒,向内室走去。
食盒塞得很满,大多是各类点心,样子很精致,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有些种类是新的,连陆南亭也叫不上名字。张凯枫起初没动,似乎不太敢,但又不像是担心安全,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陆南亭看张凯枫这样,料想他不放心,便把自己和张凯枫那盒里的点心都切成两半交换。他做到这个地步,张凯枫觉得继续僵持下去也不好,便拿起一块很晶莹的来吃。这点心似乎是江南做法,甜得他说不出话,陆南亭偶一抬头见到,知他是吃不惯,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张凯枫就着喝了几口长舒口气,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用过早膳,陆南亭说要换衣服再出门,张凯枫自然没有意见,坐在内厅等他。不一会儿陆南亭穿身金绿衣袍出来,连剑也换了,看得人一愣。张凯枫对这身衣服有印象,仿佛是叫玄嚣,陆南亭还不是掌门的时候常穿,“你是被多少人盯上了,出门得穿成这样?”
“倒不是被盯上,”陆南亭拉着他从内廊往紫微阁后面绕,“只是不想穿得太容易被认出来。我们两个在一起,如果有认出我的跑来打扰,万一又认出你来,不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他走到一扇窗前,卷起竹帘向外跳,紫微阁正门方向传来鼎沸人声,大概是来接受试炼的弟子发现掌门不在闹将起来。张凯枫正要去看陆南亭这当事人是否会觉得不好意思,忽然就被人从窗口拽住,提到一柄巨大的飞剑上。
弈剑听雨阁第十六代掌门陆南亭,无视了所有嚷着要见他的声音,跳窗从紫微阁跑掉,身边带着一个曾被敕封如今只是人称幽都魔君的张凯枫,御风而去。
紫微阁在弈剑听雨阁偏西北处,东北有观武台,西南是谪仙楼,锁妖塔位于中央,再往南去是白辕居,玄华云顶,天府阁和演阵台。陆南亭一处处指给张凯枫看,毫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张凯枫按他说的方向看完一圈,不算太冷淡地说,“你倒是会想。”
“这里山比巴蜀还多,当然不太可能修得像以前那样,”陆南亭带他往西南去,“好在有锁妖塔,门派内御剑来去不是难事。那些修行炼道的地方你肯定没什么兴趣,我们到谪仙楼去。”
张凯枫没说话。他人都在陆南亭剑上,去哪自然也是陆南亭说了算。所谓谪仙楼在远处看不过是个略大些的亭子,还没落地便闻见酒味,想来是有好酒。陆南亭朗声喊南酩,一位红发蓝衣文士模样的弈剑弟子应声出来抱拳,脸上带些促狭笑意,“南亭师兄,你穿这身衣服,师弟也是能认出你的。”
陆南亭笑着对他回礼,“如果怕被南韵师弟认出,我也就不到这儿来了。南酩呢?我来找他讨酒喝了。”
“南酩兄此时自然宿醉未醒,”江南韵在前引路进入谪仙楼,并未多问面生的张凯枫的身份,只当是陆南亭的江湖朋友,“若是梦里知道连掌门也来要他的酒喝,只怕是会就此长醉不醒。不过今日君容小师叔来了,没有南酩的酒,倒还可以求君容小师叔弹奏一曲。”
来学习诗文的弈剑弟子多半安排在下午,此时谪仙楼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白衣女子正随意拨弄面前素琴清缓而歌。抬头望来一眼,微怔后也认出了陆南亭,起身笑道,“掌门师侄,今日如此装束,好生年轻俊俏,可是要去见哪家姑娘?”
“君容师叔说笑了,”陆南亭入座,拱手向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师叔认输,回手把坐在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凯枫拉出来,神情很正式地介绍,“这是张凯枫。”
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名字肯定如雷贯耳。张凯枫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南亭会这样大胆,能在两个弈剑弟子面前毫不避讳提起自己,好似全不在意他还在幽都王麾下时发生过的种种是非。
思君容上下打量他一遍,脸上莫名有些笑意;江南韵连点不一样的反应都没,若无其事地把茶放在他面前,就回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去了。
四人坐在谪仙楼外间饮茶,由江南韵讲些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消遣。天虞岛没有书肆,他外出寻书时总能听见几句流行的新诗颇觉有趣,但不好教给学习诗文的门中弟子,只得自己钻研,每每笑得作不下去。今日陆南亭带着张凯枫来,恰逢思君容也在,便兴致很高地逐一谈起。张凯枫从没听过这些,觉得很有意思,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陆南亭见他喜欢,连茶都多喝了两杯。
大约晌午的时候南酩懒洋洋地出来喝茶。大约是还没完全醒酒,一本正经来跟陆南亭招呼,说这位同门看着面生要不要来试试他新酿的酒。张凯枫在旁觉得奇怪,弈剑弟子怎么还有不认识陆南亭的。那边思君容和江南韵已经笑到喷茶,偏偏陆南亭还绷得住脸,颇为和善地说,“我求之不得,南酩师弟。”
南酩顿时就醒酒了,大惊失色说陆南亭为老不尊。后者不理他,一本正经地要酒喝。自己说出口的话总归不好赖,南酩只好回去抱个小坛子出来,重重往陆南亭面前一放。陆南亭揭掉封泥,清淡而香醇的酒气飘出来,他凑近嗅一下,把张凯枫的残茶就地泼了,倒满一杯推过去。
这样一来被注目的人变成张凯枫,他向来不惧他人眼光,大方举杯一口饮尽,赞声好酒。南酩仿佛遇见知音,坚决把张凯枫拉到自己身边去坐,又亲自开了外厅边角一个锁得很严的柜子,抱出各种小坛封装的酒和几样精致酒具,说要与张凯枫痛饮三百,捎带还要怪罪江南韵与陆南亭眼光太差,只有像酒这样货真价实的千钟粟才能既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其他的都是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