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是赵宁,就在半小时之前才在门厅与自己握手告别的赵宁。
虽然那少年的眼睛周围被通常出现在西式舞会上的面具遮挡住了部分脸。
但是,无论是身上的礼服还是轮廓身形,都让李广穆百分百肯定少年的身份。
像什么呢?无边黑暗中唯一光束下兀自拉着琴的少年。
是天堂遗落还是地狱逃出。
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此刻,在李广穆看来,不仅仅是这个宴会厅,甚至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两个人。
台下的我,和台上拉动琴弦的你。
红尘万丈,唯你而已。
第43章
李广穆等着况哥开始讲台上少年的一切,可奈何况哥到了关键时刻偏偏不八卦了。
他不懂音乐,自然听不出赵宁拉的是那首曲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好听。
你相信吗,这可能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曲子,只因为...这是你演奏的。
光束中形单影只的少年被同步放大到后面的巨型高清屏幕上,一举一动分毫毕现。
李广穆不喜欢这样。
要是能只让我一个人看到,那该有多好。
时间点滴流逝,纵然再不舍再依恋,也无法拉伸延续。赵宁的表演以最后一个悠扬的和弦告终,结束在了台下众人的依依不舍中。
他本人却不自觉,直接按照西方的绅士礼致意告别。
左手拿着小提琴自然垂下,右手执着琴弓,先张开手臂伸直扬起动人的弧度,再缓缓收回胸前,弯腰鞠躬。
原来,悠扬的从来不只是曲子,还有这个人。
由晦黯到灯火通明,区别就是台上少了一位以低调的方式张扬至极的少年。
下半场的拍卖正式开始。
又几件拍品落锤定交,终于到了那副小卷。
面积太小,所绘内容过于简单接地气,竟让明珠蒙尘。
叫价者寥寥,李广穆仅按铃两次,便成功得手。
宴会厅里雷鸣的掌声中,李广穆脑海里充斥的,还全是一个人的脸。
你看,我拿到了。可是,你看到了吗?
任务完成,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空耗时间了。况哥全权负责了交易前验货和支票交接的环节,但因为拍卖会还没结束,拍品暂时还是寄存在酒店,由主办方暂时保管。
终于在最后一天拍品落槌定音之后,整个拍卖会进入了尾声环节。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到了李广穆和况助理所在的卡座上,对两人说:“白老先生有请77号拍品得主前往楼上包房小聚片刻。”
况助理显然被吓了一跳。
白家家主召唤素不相识的晚辈,这概率...堪比天方夜谭。
同时又有些担心,恐怕今天亲自参与拍卖的人换成李严修李总,都不见得能完美应对这次会面,何况是向来游离于商业圈子的李广穆。
“不知白老先生是否介意我这个小小的助理一起聆听教诲...”况助理没有忘记自己今天在场的意义就是应对突如其来的各种变故,确保一切顺利。
西装男人友善的笑笑回道:“先生不必过于客气,白老只是想和这位小兄弟随便聊两句,先生不防在这看完谢幕表演稍后片刻。”
这种言谈举止间的大家风范,不是再多世俗黄白之物可以堆砌出来的。
李广穆却对此是完全不置可否的淡然。
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是‘一位长辈想见自己’如此简单的事情。哦,或许,再复杂一点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仅此而已。
那就去见好了。
心底深处还有些不可说的小心思,是不是接触更多你的世界,我就能能接近你,赵宁...
示意况哥不必担心,李广穆就跟着西装男人离开了宴会厅,乘坐特殊电梯上了一层楼,被一路带到了上边一个古朴典雅的套房内。
李广穆穿过花亭,绕过一架木雕屏风,看到了窗边太师椅上坐着的一位耄耋老者。
“白老。”李广穆率先打招呼,晚辈的礼貌姿态已然到位。
老人慢慢睁开眼。
目光里有洞达世间一切的精神奕奕,不仅仅是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
不愧是白家家主。
这份大气磅礴、不怒自威的气度,跟别人所有自以为是的装腔作势的截然不同。
一开口,却又无比慈祥。
“小友为何会看中此图啊?”白老爷子站起身,往里边书案旁走了两步,李广穆跟了过去。
看到书案上摊放着的,正式刚才自己拍到手的那副小卷。
却又好像不太对,明明况哥在落槌之后就去看过了原图并交付了支票,那卷轴应该是打包封存好在寄存的状态,怎么会...
白老爷子似乎是看出了李广穆心里的疑惑,笑了笑。
“老朽从刚学会拿画笔到如今这把年纪,从未重复绘制一副图,唯有此卷,是例外...”
李广穆虽然不明白这种艺术家的人文情怀,但还是很耐心的听着。
白老爷子把书案上的卷轴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温柔缱绻异常。
“第一次绘此小卷,是在亡妻离去满整二十年的那天...”
不思量,自难忘。
“此后,每每想起拙荆,便会忍不住提笔再绘一次...”
可是,就像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画过一次,也再不可能绘出一模一样的来。
“小友今晚拍得的卷轴,便是老朽当年初次所绘...”
白家,书画世家,家主白老爷子,一生画作无数,列入馆藏,售出天价的作品不计其数。
而今晚,他对着一位素不相识的晚辈说。
“这是老朽此生最痛的作品。”
白老爷子没有说‘最满意’,没有说‘最得意’,更没有说‘最珍贵’。
而是用了‘最痛’两个字。
轻飘飘不过鸿毛,落地却成了泰山。
原来,珍贵至此。
李广穆淡然开口,却又无比真诚。
“我可以把画留下。”
白老爷子笑出了声,对眼前的后辈少不得又多了几分欣赏。
“敢问小友,可知画中所绘何物?”
李广穆认真看了看此刻书案上摊开的画卷,在内容上跟他拍到的那副确实相同。
就是一颗大树下的河流中,有几颗简单的巨石。
虽然刚才已经听了白老说的创作背景,这是悼念亡妻之作。但李广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赵宁在餐厅指给他看高清屏幕上的这幅图时,自己的第一印象。
没有回答“想念”、“怀念”、“不舍”这一类根据已有提显而易见投机取巧的答案。
李广穆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
“自在。”
看似有些禅意,其实只是脱口而出。
白老抬起手慈爱地拍了拍这个坦率年轻人的肩膀。
很好,是个不错的后辈。
自顾自走到书案边,拿出空白的一副卷轴。就着现成的墨,挥毫写下两个大字。
走笔飞龙,不愧为一代书画大师。
然后最让李广穆动容的是白老后面说的那句话。
“还有一人曾看懂过这幅画,他的年纪比你还要略小些,就是我那老邻居的孙儿,赵家小子赵宁。”
关键词被提及,心里莫名的悸动瞬间讲注意里放到最大值。
白老一边拾起刚刚一蹴而就写下的字卷,一边说道:“那时他还极小,被老邻居赵大师带来我书房玩耍,看着我珍藏着的那副方才被你拍下的初稿。”
“那时,我问他从这画上看出了什么...他竟老神在在地答道,‘本我’。”
“我那时便觉得,这娃娃,当真有意思...”
李广穆愣住了,原来,他和赵宁曾如此接近,在一个他不知道、不曾经历过的时空。
可接下来,白老爷子又做出了一个让他也有些诧异的决定。
【注:‘不思量,自难忘’,出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第44章
白老等卷轴上‘自在’两个字干得差不多了之后,提笔落款,‘XX年XX月赠一小友赏玩’,并盖上了自己价值连城的私人印名姓章。
然后郑重地把他递给了眼前的年轻人。
李广穆接过这份连他都觉得分量过重的礼物时,脑海里浮现的是,白老记忆之中赵宁年幼时的样子。
原来我已错过你许久。
恨未早相逢。
白老示意李广穆可以带着字卷离开了。
站定在案桌前无比真诚地略鞠躬,致敬与致谢并存。
却在走出两步即将跨越典雅屏风之后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止住了脚步。
只听白家老爷子说:“年轻人,你眼中、心中几近空无一物。小小年纪活得如此豁达,实在难得。既是如此,为何又有一深切至极的执念。你须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何不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