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维刚刚断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小黑屋。
每次门的方位传来一点微亮是养父从门上的小洞送水。
会送水说明这次跟第一次的时长没法比了,三天?四天?五天?
因为我妄图反抗,脱离掌控,养父生气了,认识他以来他这次最生气。
以后别惹他生气好了。
……
不知第几天,我如今能动的只有思维,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久到我没力气去拿唯一延续生命的水。
书上说人类三天没有水身体便会死亡,死亡是什么?
离开小黑屋,离开画廊,离开养父就是死亡吗?
那死亡好像也不错。
思绪混乱,我只能在这片人为的黑暗中延展思维,回忆为数不多的记忆。毕竟才活了十五年,减去没有记忆的开始三年,四岁往后的十二年记忆删删减减所剩无几。
想到养父。
阮南清。
他对这间画廊有“狂热”这种情绪,我完成那幅画时才体会到养父一直以来的“狂热”是什么样子,对养父有了更深的理解。
养父想把我塑造成的人是有模板的,我没见过,是养父每每看到我时眼里的恍惚和失望以及得知我想脱离他时的神色让我察觉的。
养父一直给我灌输的思想是为了画廊,他想在他死后有我来为他看守画廊,我又在死前像养父一样塑造一个玩偶……生生不息的把画廊延续下去。
原本他烧掉我的画,我对他燃起的怒气和杀意一直轰鸣在耳边。
而现在我沉淀下来,仔细回想思考,没法讨厌养父了。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为了喜欢的人喜欢画廊没有错,为了画廊塑造我的人格没有错,为了塑造我的新人格打破我的旧人格应该也不是错的。
既然他不是错的,我就没有憎恨他的理由。
反倒是我,接受养父的教育,却欺骗他,演出他想要的样子却没有彻底变成他想要的人。
我是不会变的,他选错人了。
孤儿院养父见我第一面,我在……我在?
不记得了,那段记忆应该是删了。
删掉的记忆都不是应该记住的重要的记忆。
我可不会孩子气的删掉所有不好的记忆,像油画被烧的那一幕就很清楚的记着,因为那种绝望的情绪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它重要。
好像又是被孤儿院孩子排挤欺负之类的事,他们走后,见到了迷路的养父。
养父来这家孤儿院找钟意的继承人,四处转转竟然迷路了,见到了我,他脸色越来越奇怪。
问我疼吗,疼。
问我为什么不哭,人在疼的时候要哭的啊。
问我没有感情吗,又说不用回答了。
我发现他不喜欢我,而最后他要带我走,我同意了。
因为我不讨厌这个男人,而讨厌院长夫妇和被全社会同情的感觉。
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我不讨厌,因为他们还小,还不是完整的人类,没有被讨厌的资格。
对了,提前想好,这次出去要对养父表现的难过又坚忍,不惹任何人不快。
……
门开了。
一线光透进来。
被漆成黑色的墙壁暗不反光。
我眯起眼,黑暗中待久了,光明反倒令我不快。
我留了一丝力,可以扶墙站起来。
阮南清问:“知错吗?”
我答:“知错。”
我的声音艰涩低哑,担心养父听不到,但他清楚我会回答什么,一切不出他所料。
阮南清问:“需要吊水吗?”
我苦笑,缓缓道:“可能需要。”
“放你一天假修养。”
我向他眨眨眼以示感谢。
躺在床上吊葡萄糖营养液,一动不动,盯着正对我床的一幅风景画。
《茂特芳丹的回忆》
十九世纪公认最伟大的风景画家,卡米耶.柯罗的晚期作品,这幅画画了湖畔森林、迷蒙晨雾和红裙妇女。它展在画廊的时候我感念于作者对自然的热爱和画中传达出的宁静诗意驻足观赏。
养父过来问:喜欢柯罗,那么这幅画的复印品送你吧,很难得到的版权。
我答:好。
我这浅浅的欣赏转换成正常人的标准就是喜欢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喜欢”的柯罗的信条:所画的一切要服从于你的感情。
有人来看我。
圆圆娃娃脸,有巧克力甜香的李良悟少年。
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凑到我跟前:“不名,你怎么突然就病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微笑,声线温柔:“已经好很多了,等这瓶药滴完就全好了。”
李良悟安静的盯着点滴药瓶的药液一滴一滴的落下来,等它滴完。
等药液大功告成的滴完,他却趴在床边睡了。
我拔掉针,活动活动身体,吃了些东西,给他脱掉鞋子抱到床上。
我有了些力气,站在《茂特芳丹的回忆》前仔细分辨每一分色彩。
无论几次看这色彩都无可挑剔。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画廊会员常客都来关心我的身体,我一一道谢,他们都体贴的没提我砸了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事,都是不错的人。
也许应该说我经营的很成功。
养父也来打招呼:“身体没问题了吗?”
在贵客们面前他是慈祥而有人情味的。
“除了很是思念朋友们,并没有大碍。”
果然身旁的几位贵客,再严肃的人眼里都透出暖意。
“你这孩子嘴还是那么甜!”
“我们才不想你呢!”
“小芥能再恢复健康真好。”
在这样的暖意下,我则面颊微红,宽袖遮住三分唇角露出七分指尖,轻轻垂首,同时让发丝落下的痕迹飘逸唯美,长睫微阖,晚秋的清风使得一身雪白古服翩然翻卷。
众人看着只觉这便是古人所云“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风华。
而养父的眼中还是失望,好像在说“不像”。
我温声和一位稀客交谈,他挽着一位女士和我谈笑,对满墙的艺术品发出似懂非懂的赞叹,接了一个电话抛下女伴离开了。
那位美丽知x_ing的女士嗤笑一声,放下了一直以来端庄的微笑,泪不停的掉下来。
前两次来也是这样,他的丈夫背弃誓言光明正大的找情人,和她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婚姻。
一如往常,我敛下微笑,表情平和甚至感同身受似的带有忧伤,递去一张柔软的天蓝帕子,侧过身不失礼的去看拭泪的女士。
她的几声抽噎传来,我依然静静地陪着。
半小时后男士过来匆匆一句“先走”便彻底抛下妻子走了。
她怔愣良久反而不哭了,对我道:“你说,我到底差在哪?错在哪?哪里不好?”
“我认识您的时间太短,只看出您一个错处。”
她惊讶又疑问的看着我。
我走近她,在离她一步远处停住,这个距离会给人依靠感,眸光清浅又隐含安慰:“您错在太爱他。”
她震在原地,浅褐色的眸子强烈动摇。
静默多时,她凄然一笑,抬臂环住我的脖子,眼神迷离:“我可以改。”
她对我做出勾引姿态完全是一时糊涂和报复心作祟。
我身为君子既不能接受,也不能不顾女士颜面的推开。
我拍拍她的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宽和的注视她、正视她。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愣住,一下子笑出来,一滴泪也顺眼角滑落,泪中带笑让她美得不可方物:“明明比我小那么多……”
没了暧昧的暗示,搂着我脖子的手大力拍了拍我后背,我配合的踉跄一步。她又像个姐姐一样:“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以后姐姐罩你!”
大多女人都不介意被当做小孩看待。
年幼而表现出正直和宽容,一时糊涂的她们很容易就能清醒过来,并生出保护欲。
最后她喃喃道:“你太温柔了……”
对不起,我并不温柔。
在我情绪尚浅之时我可以温柔,如果我放出内心真正的自己呢,我会不会有可以用来表达的丰沛感情,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我必须演好一个温柔的木偶。
只要还在这里便不能成为可能。
人是有惰x_ing和惯x_ing的。
一直把情绪锁在深处,一直安逸的待在这里,到最后我会不会变成木偶,心甘情愿的接受规划好的人生,觉得这份工作还算顺心,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
安稳等着未来。
甚至不接受改变,离开这间牢笼却不适应,扑腾着残翅,挣扎着迷茫……
会有这么可怕的一天吗?
不。
我不会容许。
我会凿破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