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任务”到现在,成才整整四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黝黑的地道惨白的灯光,然后是青天白日里,风中摇曳的蒲草,交替出现的场景,是他做过最平静的噩梦。
梦……
拎起衬衣,展开,穿上,腰间的伤口平整服帖的缠了绷带,灰白扎眼仿佛腐朽多年的枯骨。臂弯内侧,青紫连缀成片,那是他自己掐的,咬的,漫长的黑夜里他悄悄的没出息着,这是一个梦,噩梦,醒来就会好。
吮吸自己的血液,和倒灌的眼泪一起淌进肺腑,两样滚烫的东西汇成了洪流,却怎么都暖不了心窝,反倒是,越来越觉得窒息。
血与泪是两个贼,搬空了这副躯体的精华,哪怕他饮鸩止渴的把它们喝下去,逸散在空气里的失物也找不回来。
空了。
都空了。
弃,被弃,到头落得一场空。
遥远的下榕树,近前的A大队,这中间的部分,怎么丢了?
一片混沌的白光里回荡着缥缈又嘈杂的话语,有谁急着要告诉他什么东西,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却越发急切在惊恐中被一股力量撕得粉碎。
扣好最后一粒扣子,重新站回窗前,如果不是衣装的变化,人们会相信他一直站在那里甚至站了一夜。
一夜?他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
朝阳终于冲破云霭,万丈荣光辉彻天地,那盛大的赞歌不遗余力不放弃每一个角落,挤进狭窄的窗帘夹缝在人体上镶了一根金线。
成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根金线,燃烧出了明火,熔断两半躯体,空腔子给不出任何回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为什么会移动就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猛的拉开窗帘,金光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呛得他差点招架不住。
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切都不是梦。
唯一的梦,已经没有了。
他睁开眼,从自己的梦里回到现世。
今天是回去的日子。
时间还早,于是继续等待。
室友着装完毕出早操,出门前过来拥抱他,轻轻一下只在末了紧箍,没说一个字,等成才反应过来门闩刚好入槽发出咔哒的轻响。成才回忆不出面容的室友,给了他一个平常仿佛出操回来还会见面的拥抱,自然的那么不着痕迹。
成才微微笑起来,然后起身,向着室友的铺位敬礼。
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周围氤氲着安静的绿。门板再次被推开,许三多怕吓着什么似的钻进来,戳在地当中,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是一眼能看到底儿,他看他的眼神儿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对望的瞬间成才再也控制不住,热流直冲眼眶。
“三儿。”跟快断了气似的。这个糟糕的开头让成才输了阵仗,他开玩笑说“你个死老A下次再见面不能装不认识我这个大头兵啊”,许三多怎么听都不好笑,连传说中“比哭都难看”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我现在真想27号啊,他第一个走,我最后一个,”成才轻笑了两声,一口气舒展了许久才叹息说,“但是差了那么多。”
什么差了那么多?许三多听着,想着,从他们不是一路人开始,经历,境遇,心性,态度,还有许多他暂时想不到的东西,都差了那么多。人各有命,许多不可思议放在特定的人身上,就怎么都顺理成章浑然一体,当然,也没有谁能插手别人的人生,路从来都是自己走,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我们路过的光与色。
思绪纷杂的时候,许三多听见成才问,“吴哲呢?他个没良心的,我这一去都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
许三多一听吴哲立刻着了急,“吴哲,吴哲说他不来了,他,他——”替那么个风流人物圆谎不漏破绽,你说这不是为难老实人么。
成才被许三多窘样一逗缓过?c-h-a??来,摇头笑的无可奈何,“他要来了就不是吴哲了。”虽然不明白那个神仙想什么,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就是了。
比起吴哲,还是——成才忽然记起许三多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老A了,笑容不由得发苦。“三儿,以前……以前我老是嘱咐你这嘱咐你那,老发愁你太笨手把手教你都学不会也领会不了精神,但现在我特庆幸你没听我的没学我的,你现在,现在你比我有出息了,我再也没资格也没必要嘱咐你啦。”
“成才哥,你——”
成才挥手打断了许三多本能的安慰与反驳,“没人需要我担心了,我也得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了。我现在有很多事儿想不明白,我回去,回去把这些事儿弄清楚,想明白。”
眼眶里泪花闪闪就是不肯往下掉,许三多也学会了假装没看见。成才坐的那样笔直,他心里有口气还没散,有这口气撑着,成才一时半会儿垮不了。
不用那么担心,所以才那么心疼。
成才眼神儿多好啊,他哪能看不出来傻小子要崩溃了。没由来的欣慰,也许不管是不是比你优秀,我都是你哥,可能不太明白不抛弃不放弃的含义,但它肯定是能让人勇敢面对的印记,你比我懂,你就更该坚强。
成才转身离开的一刻眼泪再也负担不起,许三多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其实吴哲不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怕哭。
长大后,我们得背着彼此去痛哭。
擦了一路眼泪,脚步在看到倚着车不知等了多久的那一位时骤然加快,成才一边赶一边好笑,这都八百杆子打不着边儿的关系了自己还这么勤谨干啥?屠夫积威一至于斯。
最后是一溜烟跑到车跟前,立正行礼,一笑俩酒窝。齐桓多看了一眼成才红肿的眼没说什么,倒是成才自己不好意思,垂了眼却不躲闪。
齐桓等他的笑容渐渐熄灭才拉开车门,“走吧。”
没什么,只是等了一下还在哭泣的灵魂。
五十九 又见
齐桓开车稳而且不快,窗外从容倒退的风景是成才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方,像许多和他不相干的人,在这希望的早晨忙碌于自己的生命,并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失意的人静静地看着,在难得的清闲里,悄悄羡慕着。
一转再转,成才觉出不对来,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齐桓冷硬的侧脸给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
睫毛颤了颤,成才窝回座椅闭上眼,四天三夜殚精竭虑,模糊抓住了点儿什么东西就再撑不住,他放任倦意上涌,很快进入梦乡。
看似专心实则分心的齐桓在心里乐了一下,小孩挺有趣,没人陪他玩他就自己玩,自己发现问题自己找答案,找到答案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百转千回的看你一眼又闷下头去玩儿自己的,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玩。
草原上黄昏壮丽,盛夏罕有的长风徐徐吹散驱车十几个小时的疲惫,久久凝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直到近在眼前。
“张越,张越!愣着干嘛呢?!快帮我——”
大水桶咣当坠地打了两个旋,白花花的水洒了一地,正圆的桶口和老魏闭不上的嘴有异?c-h-a??工之妙。
成才?c-h-a??了一声挥挥手,又过了两秒钟静立成化石的张越和老魏突然活过来,“班长!”“薛哥,薛哥你看谁回来了!”
兴奋的当口谁也不愿意眼前一花就扑了个空,两个暴脾气一块儿瞪着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面神,臭着一张脸做的事儿也不招人待见,一手一个推着他们不让靠近成才。
这三个股鼻子瞪眼的杠上——成才想笑又不敢怠慢,赶紧过去拉开了,齐桓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耐着性子跟那俩脾气还没顺过来的解释:“他身上有伤,你们别乱推乱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