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将手从Illya身上拿下来,然后向他伸出了右手。 “就像那盘磁带一样,”Solo皱起抬头纹。“今天的事,就你和我两双眼睛看见过。”
一个明确的和解姿态。Illya不情愿地握了上去,敷衍地摇了两下,准备收回来,然后忽然发现自己没法抽手了。
“你的手有点冷,Peril,”Napoleon Solo说。那圆滑,世故,老谋深算的声音。“而且似乎在冒汗。”
Illya Kuryakin知道,此刻他应该反抓住美国人的手腕,用一个过肩摔将他掀翻在地上。但不知为何,他克制住了自己。那双蓝眼睛在看着他,像头慵懒的豹子般有耐x_ing。他用拇指紧按Solo的手背,强迫他放手,但那人再度握紧,毫无退缩之意。于是他使上了狠劲,反扭Solo的手腕,中情局特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松动。
棋逢对手,克格勃特工想。美国人是个狠角色。
没那么简单,中情局专员暗自忖度。一个能不动声色地给Gaby戴上安了窃听器的戒指,沉住气执行上司指令的人,或许有点天真,但绝对没那么简单。
他们就这样相互折磨地握着手,直到最后,Napoleon Solo先让步了。“很好,”美国人说,忍着痛,恢复了那副拿腔作调的语气。“感谢你的合作,Peril。这真是一个,”他嘶了一声,握着手腕。“牢不可破的联盟。”
Illya没有回应。俄国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刚才一直跳得很快。细汗自他额前生出,黏着鸭舌帽的衬里。阳光下Solo的襟领看上去很柔软,他猜那用的是上等毛料。“别开玩笑了,牛仔。”他听见自己说。 “我们连合作都不算。”
“那就算共谋。”Napoleon Solo宣布道。“为了庆祝我们的友谊,Peril,我建议我们去吃晚饭。”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请,当然。”
美国绅士的风度完美又虚假。克格勃特工知道这事还没完。
资深中情局特工约瑟夫·比尤利克曾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和另外一个情报机关采取协同行动。协同行动会使败露的危险增加一倍,这是确定无疑的。两个机关工作方式的不同会导致混乱,产生误解,增加名声受损机会。总而言之,只要条件允许,朋友们,请尽量单干。
Napoleon Solo对此深以为然。
和红色恐怖的共进这顿晚饭并不太愉快——当然,并非全是后者的过错。Illya Kuryakin一脸怀疑,否决了他提出的数间餐厅的名字。终于在一间露天餐厅坐下来后(露天是俄国人要求的,以防窃听器),他又抱怨菜单上没有红菜汤。“而且鱼子酱糟透了。”
Solo本想说点什么,例如他听说苏联百货商店的货架上总是空空荡荡,鱼子酱只存在于共产主义的地平线上,但最终还是决定保持沉默。Illya Kuryakin并非生来就是个普通人,Napoleon Solo知道。这点他和他不一样。
更何况,尝了几口之后,他发现Illya是对的。鱼子酱确实有点变味了。
俄国人要了面包和红肠,不屑地看着美国人面前的大盘牡蛎。Solo表示,他吃这个纯粹是出于个人口味。然而我们都知道,牡蛎可以c-ui情,可以壮阳。看在上帝的份上,Napoleon Solo还没有吃过这么恼人的一顿饭,他总觉得俄国人在看他,而且毫无必要地舔嘴唇,发出嘟囔,越过半个桌子去拿盐瓶,然后在将瓶子放回去时碰到他的手。而Illya Kuryakin也有同感。他总觉得美国人在看他,而且毫无必要地拿餐巾揩去下巴上的汁水,清嗓子,在桌子底下换着双腿,然后用鞋尖试探他的腿侧。牛排煎得过头,提拉米苏太s-hi,汤有一股抹布味,最终,Solo拿起餐巾一角擦嘴,然后说,“这顿饭应该我来做。”
“这顿饭应该我一个人吃。”Illya说。
两个共谋者步行离开餐厅。在一座谦逊的灰色圣母堂前,他们仰视着狭长的阶梯。过去的朝圣者们为表虔诚,曾膝行爬完这数百级台阶。然后他们走向威尼斯广场。日头西沉,维克多?埃曼纽尔二世纪念堂的白色大理石显出昏黄颜色,人们亲昵地将它称作“打字机”,又或是“结婚蛋糕”,Napoleon Solo觉得这两个比喻都很贴切,但俄国人认为眼前的东西乏善可陈,不如莫斯科的斯大林式巴洛克建筑来得壮观。远处可见古罗马的大赛车场遗址,柏树参差掩映,让人想起凯撒与奥古斯都的时代。一辆白色菲亚特从石板路面驶过,排出一团呛人的尾气。他们已来到了十字路口中央。
“那么,现在,”Solo往两侧地打量了一下,然后殷勤地向Illya提议道,“我们走科尔索大道吗?”
路线制定者Illya Kuryakin紧绷着下巴。
“不走。”他说,显然还没有忘记被Solo尾随的耻辱。
于是他们往取道切萨雷·巴蒂斯塔大街,向东北方向走,一路晃荡至特莱威喷泉。夏日夜晚八点半,太阳还没落下,饭店的露天卡座上坐满了人。Illya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戴着顶宽檐太阳帽,正独自喝着咖啡。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盯着她看,直到她察觉到了,向他回视。有一瞬间,他以为她就要站起身朝他走来。
可她不过用口型说,晚上好。
Illya感觉耳后有些发红。他知道自己刚才做得有些失礼。俄国人将头转回来,然后发现Napoleon Solo面朝他站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冰淇淋。美国人把它递给Illya,然后在后者鄙视的目光下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唔,很新鲜,”他赞许道。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用新鲜来形容冰淇淋。”
“那大概是因为,俄国人打出生起就只见过冻得硬邦邦的东西。”
“我才不会吃这个。”
“但你刚才想都没想就接过去了。”
Illya立刻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迅速抬起头。“我只是帮你拿着。”
Solo无可奈何地摇头。Illya Kuryakin式的嘴硬。
“Peril,”他忽然说,双手c-h-a在裤袋里,示意Illya身后的砖墙。“看看那个。”
墙上镶着一块黄铜牌,上面镌刻着几行意大利文。俄国人的金发脑袋凑了上去。
“看得懂吗?”Solo问。
“‘甜蜜的生活’,”Illya皱着眉辨认。“1959年,人们在这个喷泉里拍摄了《甜蜜的生活》。”
“你看过这部片子?”
“当然。”Illya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Solo饶有兴致地说,往许愿池走去。“给我讲讲?”
俄国人跟在他身后,背着手,清了清喉咙:
“一个名叫马切罗的报社记者想要成为作家,但他每天只能跟在社会名流后面,写他们的堕落生活。在一次下乡采风中,他和女拖拉机手元玛相爱了。她的勤劳与奉献精神和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马切罗逐渐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腐化堕落。最后,马切罗辞掉了报社的工作,和元玛一起在托斯卡纳的集体农庄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故事讲完了,俄国人的神情似乎在等待被表扬。
Solo皱起了眉。“托斯卡纳有集体农庄吗?”
Illya想了想,手还背在身后。“马上就有了。”他依旧扬着下巴。
“我说的是部意大利电影,你看的大概是苏联版的。”Solo说。
“有可能。”Illya马上识趣地表示赞同。
Solo当然知道那都是俄国人瞎编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拆穿。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不应该这么做。这个金发男人扬着头一本正经地说瞎话的样子很有趣,他大概曾经是个被宠坏了的男孩,Solo猜。“在费里尼的那部片子里,女主角走进了喷泉里。”美国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大理石边上。“晚礼服全s-hi透了,那一幕可真是,”他想了想。“我看了二十遍。”
“听上去我一辈子也不会想看这个。”苏联特工回道,也靠在喷泉边上。如瀑布一般,水声在他们身后喧腾倾泄。咖啡馆亮起了灯,孩童们在水里嬉戏,三岔路口游人如织,间中夹杂着几个卖烟的小贩。暮色靛蓝,笼罩在他们头顶。喷泉中央,伯拉奇的海神尼普顿驾着马,肩头闪映着一点微明。
“罗马,”Solo感慨地说。“母狼之城,世间的一切都被带到她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