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移于岁。”众臣齐声,气壮山河。
这样的声势反倒是吓了胆子本就不大的神宗一跳。待他回神,他的身体还牢牢的坐在龙椅上,但头上的长翅帽却歪了,他不得不左扭右歪的扶了又扶,却始终摆不正。一如他这个人,哪怕穿着如火的龙袍,心里也没那个真当了九五的底气,连微笑里都好像透着一股力不从心。
“岁”就是岁政税收,神宗偏琥珀色的眼睛骨碌转了一下。
吓的群臣跟着猛地揪起了心,这马上就要能完成第三次不忍了,官家怎么能不按照套路出牌?!
幸好,神宗只是多想了想,很快便想明白了,税收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把荧惑转嫁给岁政,其实还是转嫁给了百姓,那肯定还是要被太祖抽鞭子的。
“不行不行。”
宋景公的三不忍总算齐活儿!朝臣们一起松了一大口气。《淮南子》上的故事便是如此,荧惑来了,巫祝给宋景公出了三个转嫁祸事的主意,宋景公都因不忍而拒绝了,反倒是救了国家一命。
如今原景重现,神宗虽然不怎么好学,但至少心是老闻家一脉相承的仁善,这祸事肯定能破!
看着一个个激动到热泪盈眶的老臣,神宗依旧稀里糊涂,不明白怎么就破了?破什么了?
几日后,随着从江左发来的金字牌疾脚递,神宗自认为总算找到了不用担心“荧惑守心”的真正理由。
——就在荧惑出现的当晚,一大星直直的朝着凤凰山东麓砸了过去。火光照天,远近皆可见。而谢世子在江左的宅邸,就建在凤凰山。那天石偏正正好的,砸到了大晚上不睡觉、出门瞎溜达的谢世子头上。
神宗私心想着,这不就是把荧惑转嫁到了谢世子身上吗?
谢世子,本名谢介,年不过十五,是镇国大长公主和驸马唯一的儿子。
而镇国大长公主就是一手把神宗拉扯大的女兄。神宗对这位如母的大女兄是又爱又怕,说不清楚心里的五味陈杂。
在听说自家外甥至今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后,神宗就被愧疚折磨了起来。他以为这是那些老臣背着他自作主张搞得鬼,害了谢介。再一听到镇国大长公主进宫觐见的消息,神宗彻底慌了神,觉得那从朱雀门一直传到福宁宫的通报,就像是一道道催命符,他活不了了。
镇国大长公主一身石榴罗裙,红华曼理,遗芳酷烈。明明年纪大的可以做神宗的亲娘了,但精心保养的雍容,看上去却比平日里惫懒惯了的神宗还要年轻不少。
甫一进殿,大长公主就和进了自己家没什么区别。这也与太祖立下的规矩有关,在自家人面前,太祖从不称朕,也没什么话本里的父皇、儿臣的叫法,就是爷、爹、哥。以前在乡下什么样,搬入大内之后就还是什么样。
神宗已经习惯成自然,从未想过要改变。哪怕他已经是皇帝了,他也还是特别怕他的大女兄。在遣退内侍后,神宗亲自给大长公主斟了茶,希望她能缓口气再骂。
“我就豚儿一个儿子,你就豚儿一个外甥,你必须救他。”大长公主这回没骂人,她顾不上。
“救救救!”神宗一副“谁不救,他就跟谁急”的诚恳模样。
“我要翰林医官院最好的和安大夫去给我儿治病救命。”和安大夫是大启医官里最高的官阶,专门给皇帝、皇后瞧病。
“给给给!”不只给一个,神宗早在他女兄还没进宫前,就已经准备把医官院里闲着的大小医官,都一并打包发往江左了。还留下了皇帝总爱对医官说的话——治不好他,朕让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我要你陪我亲自回江左探望!”
“去去……啥?”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介:这章的一句话简介应该是——总而言之我有一个超厉害的娘,哈哈哈哈哈。
前后两章的皇帝不同,不是bug哦,文中有写,男主救过的表哥仁帝新丧,只有一个遗腹子,所以小舅神宗被迫登基。
PS:中国*:这个指代国家的名词宋朝就有了,恩。
女兄*:姐姐。
官家*:宋代对皇帝的称呼。
皇室成员之间互称你我,不称朕*:这也是真实的历史,两宋的皇帝,不会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儿女称呼什么父皇啊、儿臣的,就是很正常的你我他,一个神奇的皇室。
第3章 第三份产业:
两个月后。
江左,凤凰山,谢宅。
谢介这一昏,就从五月仲夏,昏到了七月孟秋。
在对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错过了……五月的观鱼摘瓜,夏至采苹;也错过了六月的南湖泛舟,荔枝蘸酱;差点连七月三连的大节七巧、中元以及中秋都一并略过。
幸好,只是差点。
谢世子最终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以极其风s_ao的走位,卡在中元节之前,不早不晚的醒了过来。
了解谢介的人纷纷表示,这确实是只有谢世子能干的出来的事情。
谢世子是个顽主。不是流连花丛、狎妓冶游的那种玩,而是生活奢靡、挥霍无度,把享乐当做事业,视之为热情所在的玩。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他天天都能玩出新花样,保证生活质量,过的有滋有味。
换言之,错过了哪一项玩乐,都是在要谢介的命。他怎么可能不努力在大节日之前醒过来?虽然还是错过了乞巧节,但还有中元节和中秋节在等着他,这叫及时止损。
刚醒的时候,谢介的意识还很模糊,就是那种仿佛身体和灵魂不在同一位面的感觉,说不上来的难受。
但再难受,也没有当他听到女使小声告诉他,他错过了多少应节应景的宴会后难受。
谢介躺在素朱漆床上,盯着珠帘翠帐发呆,好像是在追忆梦中的光怪陆离,也好像只是单纯的不知今夕何夕。
宅老(管家)、医官们得信进来时,谢郎君已然能够直起身子了。好吧,其实是力大无穷的女使把他扶起来的,让他得以半坐半歪的靠在流苏枕上,假装自己可以坐直。与他往日里仿佛没了骨头的那种京瘫坐法也并没什么区别。
散漫的阳光透过阑槛钩窗,带来了午后闲云卷舒的惬意。
床榻上的贵人,拥有粉团似的明眸皓齿,中月似的春花之色。不笑的时候,眉如远山,即可入画;弯月一笑,又仿佛沾了夏末的孩子气,瞬间就鲜活了起来,好似一场人间烟火。不管是怎么样的形态,举手投足俱是龙章凤姿,顾盼生辉。
年轻的医官学徒随着师父迈过门栏,第一次斗胆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小学徒自己都说不上来这一刻是种什么感受,只是耳边莫名的响起了一位朝中大人的感慨:人的命,天注定,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该享受这场人间富贵的。你说气不气?
小学徒当时以为那位大人指的是他自己,如今见到了传说中的谢世子才反应过来,这才是话里的主角。
以及,他终于找到话回禀那位大人了——气也没用。
谢世子的娘是为国家立下过赫赫战功的镇国大长公主,谢世子的爹是海内皆知的大文豪谢鹤,更不用说他父族和母族的背景……谢世子这最起码得是上辈子拯救过天下苍生,这辈子才能投这么一个好胎。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漫不经心,像极了受尽宠爱的小混蛋。
谢介只打量了眼屋中多到快要站到敞厅外面的人,便浑不在意的放下了。
他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女使的伺候,医官的诊脉,连半躺着都要前呼后拥。一如他昏迷的时候那样,天天有人按摩翻身,疏经通脉,小心翼翼的请安问询,仿佛哪怕他睡着,世界也依旧在围着他转,至少江左的谢府是这样没错。
等医官们一一上前看完,开始会诊讨论了,谢介这才昂了昂下巴,示意宅老缓步上前,好生的瞧了他一遍。
谢家的宅老也姓谢,是谢家的世仆,以前给谢介的祖父当过书童,后来被派去了谢介的父亲谢鹤身边管事,谢鹤不幸去世后,宅老就只一门心思的守着唯一的小郎君过了。看着谢家的独苗从粉团变成玉人,捧着他,宠着他,心疼着他。
哪怕谢介此时精神奕奕,宅老也能睁眼瞎似的真情实感道:“咱们郎君逢此大难,瞧着都没个好样了,真是遭了大苦。”
谢介对于自己昏迷后的事情其实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也没觉得自己遭了什么罪,不外乎比往日里多睡了些日子,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懒。他如今的身体还不大听使唤,只能虚虚歪头,像个侧卧的磨喝乐那样,对宅老直言:“我很好啊,你可别哭我,反倒惹我头疼。”
谢介这话听上去真的是讨嫌极了,好像别人担心他,都担心成了罪过。
但宅老是看着谢介长大的,对他再亲近不过,很是了解自家郎君的与众不同。谢介不是不领情,只是单纯的不会好好说话。宅老想着,这也不能怪我们郎君啊,因为我们郎君合该就是这般目下无尘的!
“郎君为何愁眉紧锁?”宅老再次关心,他对发生在谢介身上的任何一丁点情绪都十分敏感。
下面的医官们俯首帖耳,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子有半点的郁气。可人家宅老说了,我们郎君不开心了,那也就是郎君不开心了,必须得顺着。
谢介也没含糊,他确实是有些不高兴的,撇撇嘴,掰着手和宅老细数:“我没吃上五月的炙鹅、杨梅、蜜枣、枇杷,还有六月的花白酒、莲子、菊花茶、大粉桃,更不用说一整个夏天的冰雪凉水荔枝膏*,你说我能开心吗?”
以此类推,他还错过了多少好玩的,好看的?江左的夏天有意思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说着说着,谢世子就真的长吁短叹了起来,像个偷学大人、强说忧愁的半大孩子。他倒是不缺这些,可只一想到自己这次错过了,便只有来年才能被满足,他的心就像是走了水,火烧火燎的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