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蓝河也不在意了。
室内温度骤升,蓝河的脸颊染上了淡红,再加上自父母离去之后,有些时日没有碰到笔,手法笔画变得僵硬生疏,“一觞一咏”的捺,蓝河竟有些收不住笔。
“诶。”一只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毛笔的前段,也蜷住了蓝河的手。
这及时的停顿,将咏字完好的结束在了适当位置。
蓝河呼出了一口气,悬起的担心放下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背着我偷描我的帖。”叶修的声音冷冷地从背后传来。
这声吓得蓝河赶紧抽出被叶修握住的手,但片刻便已稳住,答道:“叶少爷息怒,蓝河只是看到这焚香与书本,想起了那句‘红袖添香伴夜读’,就……情不自禁了。”
“情不自禁?”叶修反问,与此同时接过蓝河刚才的笔,顺着帖往下写,“那你说,红袖在哪?”
“……”蓝河无言。
“你看,你连自己说出的话都无法解释,我看,断袖倒是可有。”叶修笑道。
“断袖?!”蓝河失言喊出。
叶修停住,抬头望着蓝河的眼神真切不已,说:“对呀,我这屋子除了我娘偶尔来过,便没有女子,两个汉子倒是现成的。若不是你有某种心思,为何说出这么没有依据的话?”
蓝河心里暗自叫苦。这比窦娥转世投胎再被冤杀还冤啊。
“啧啧,来,你看这香都被你点的这么好了,莫不是焚香以待我?”叶修指着几上的香炉,烟已经没了,但香味却是更加低回和悠长,这样,便是烧得好香了。
这主子果然还是和传闻中一样难以应付,自己“狡辩”一句,对方可拿的出十句来堵他哑口无言。
“我想学丹青。”蓝河说。
突如其来的转换,让叶修有些兴致,他放下笔,饶有兴趣地问:“难道你不知道,我擅长什么吗?”
“久闻先生大名,蓝河自然知晓您尤善工笔。”蓝河的语调婉转上升。
“对。”
“但我就想学丹青,您可会?”一丝y-in谋得逞地笑意扬起。
叶修静静地看着蓝河,眼神宁静而平和,像波澜不起的湖水。
蓝河被叶修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
“不。”答案如蓝河所料。
就在蓝河暗自悻悻准备向叶修露出胜利的微笑时,他后退的步伐被迫打乱。叶修扯过蓝河的手臂,将他置于怀中,将毛笔拿捏稳住在在他的右手,随之握着他的手沾好汁墨,铺上新纸,竟然就开始作画起来。
蓝河尚未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只好任叶修摆布。
“不是我会与不会,小蓝,你应该问我,教与不教。”叶修的眼已弯成如同新月一般。
那笑意真像狐狸。蓝河心想。
“凡事保留三分,这样才会让人出其不意,小蓝,你说对吗?”叶修故意将头搁在蓝河头顶。
动弹不得的蓝河却只是低声回应:“是蓝河不是小蓝……”
颇为无力。
那夜的鹅毛大雪接踵而至,风声作响从窗的缝隙漏了进来,漏进了温暖的烛火里,漏进了因为劳累与暖和眠于叶修怀中蓝河的梦里。
叶修仍然握着蓝河的手绘着,蓝河的手上尚存浅薄的力气,但早已失去了主动的意识。
只剩下梦中,他在熟悉的河旁,陪着双亲听雪的场景。
蓝河醒来的时候,是日上三竿了。
自从入了叶府,蓝河总是在鱼肚破晓前醒来,为叶修打点好一切事务。比如烧饭,比如扫除庭院里那一夜而积的落雪。
蓝河换洗的功夫不过眨眼,便匆匆跑向庭院,去打探叶修此刻心情。
昨晚在下笔不久他就入梦了,而他醒来却是在自己的床上,蓝河思量,一定是叶修将他带来的。这样想罢,蓝河多少有些惭愧,身为书童,却需要主子伺候。
踏出大门,一股寒风冽气就袭来,蓝河不顾身着单薄,在院中找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树下的藤椅上没有那个人,倒是在不远处,却见一人持着扫帚扫着积雪。
“少爷……”蓝河的话语软了下来,少了平日那股随意。
叶修这次倒是披上了披风,他闻声转过,看着蓝河,轻声言笑:“小蓝醒了啊。”
蓝河欲上前接过那把扫帚,叶修挥手阻止道:“去,换身衣服,随我出去一趟。”
蓝河有些懵。
见蓝河一动不动,叶修正色道:“蓝少爷,难道您还需要小的像昨日一样,将您抱回去吗?”
话未完全落下,蓝河红着脸马不停蹄地溜走。
这是蓝河的印象中,叶修第一次外出。
蓝河跟在叶修身旁,为他撑着伞,挡住林间枝芽里融化的雪水。
时至隆冬,这偏僻之地,终是连生物都不愿出来活动,就对于蓝河而言,他也不愿意在这么冷的天气行至河旁。
并不怎么外出的叶修,对这幽径分外熟稔。在双眸可及的视野中,出现了溪河时,他加快了脚步。
蓝河跟在身后。
这条河算是本地的母亲河,滋养了这一方水土。但说来神奇,这河也仿佛有温度,乃至这冰天雪地的时候,也不会结冰。
这事让本地人自豪不已,说是本地得到神谕,有河神保佑。蓝河大抵是不信的,在洪水过后,蓝河更是不信。
甚至到了厌恶这条母亲河的地步。
“小蓝,来,帮我摆渡。”叶修拨开丛生的杂Cao,一只扁舟出现在了蓝河眼前。
蓝河有些惊叹:“您要行舟?”
“对,”叶修扔下了不便行事的披风,努力抬起搁浅在泥潭上的小舟,“在家呆了那么久,也想出去看看了。”
蓝河划着浆,河水的波纹很浅,像是难以打扰的平静。叶修抱着头躺在了舟中,怡然自得,就连扑面而来的寒风也置之不理。
就听着风呼啸而过。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两人都不言语,回归到了极致的关系。蓝河也是专心行浆,但于蓝河来说,他感觉昨夜与叶修交流过后,他们拉近了很多。
“少爷,能否问你一事?”
“说来听听。”叶修的话轻松自若,心情颇佳。
蓝河停了半晌,说:“为何隐居起来?虽说不愿言论政务,也大可不必匿迹得如此彻底,明明可以平稳过一生,娶妻生子,了无遗憾。”
“如果你不能写你所想,论你所思,一切都以利禄为先,就算独树一帜,你也会不愉悦吧。”
叶修的答案平淡而无起伏,就仿佛早被问及千千万次,答得流畅通顺。
“你的风格已经自成一家了,不是已经写你所想了吗?”蓝河不解,叶修的功成名就就在于他的特别之处,如此来说,又怎会和别人千篇一律。
“有了自己的一派,别人就会希望你永远如此,文风体系,字里行句,这不是受了牵制?”叶修望着苍白的天穹,最后的一句却像是扪心自问。
“况且这世界约束本就太多,三纲五常,伦理法理。”
“我受不得约束,受不得世间的随意期望与评定。”
“我便是自己,写成什么,都是我心。”
……
那一刻,蓝河的身体是麻木的。好像在成长的岁月里,没人说破的道理,他们都知晓却无动于衷,或者说,虽想反抗——
却心知肚明无能为力。
那是谁都会从内心渴望的自由,谁不想活的逍遥自在,谁不想不被几句世俗左右了己心。而他们要的自由,却被自己舍弃。与此同时,叶修,却成为了那份自由,成全了自己。
蓝河还未恍过神智,沉迷在叶修的论调里。
“……其实刚才说的都是我编的,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男的,想躲过我的娘亲而已。”
叶修猥琐兮兮的笑声打断了蓝河思绪。
幽深狭长的谷内顷刻间回荡起了一个落水的声音:扑通。
“这个时候你说什么笑语!”
☆、叁
新年将近,叶夫人来访看望这个不爱归家的儿子。
蓝河识趣退下,将那些趁着冬日暖阳晒好的书本一一搬回书房,归类分理摆好在柜上,架几上。
多亏了这难得的天气,叶修的藏书早已潮s-hi翘起了页脚,蓝河趁势晒一晒,这样一分一整,对于叶修的读书兴致,他了解了不少。
这人,藏书不算特别多就罢了,几本史家绝唱,几本名家注释都是寥寥可数,这藏着的,竟都是自己的抄书,抄得什么茶馆评书,还有哪厮信口乱谱的野史,叶修都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存了起来。
剩下的,都是这些年岁,蓝河和叶修一起作的丹青浓墨,一起描的蝇头小楷,这让蓝河心窝一暖,觉得这人颇念旧情,尚余人情味。
蓝河将书轻轻归入书架,踮起脚尖许久,才能勉强够到高处,这让蓝河也是有些头痛不已。
再高一点……一点点就好了。
“连椅子都不会用,你说你这样不开窍要怎么被别家小姐看上呢?怎么娶妻生子呢?”一声揶揄打量在蓝河后背响起,一只手接过蓝河手中的书本,将其推进了柜中。
蓝河闻声转头,不客气地答道:“自是有哪家姑娘慧眼识英才,不烦叶大少爷cao心了。”
这回复,叶修不予理会,倒是转身坐在了桌上,等到叶修再望向蓝河,蓝河才看清了叶修的表情。
冷若冰霜,无声无色地看着自己。
蓝河知趣,一定是叶夫人又说了一些让他不讨喜的话语,惹得这位小少爷不愉悦,他靠近叶修,问:“难道又是相府小姐托夫人来催婚了?”
叶修瞥眼,转身去拿几上茶盏,才发现早已凉透。
“催婚实为真。”
蓝河心里暗笑,这小少爷最厌婚事,尤是叶夫人经常提起相府的那家亲事,总会惹得叶修眉头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