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催的不是我,是你。”叶修的眼神直穿蓝河,好似要看进蓝河身体里那一望无法理解的内心深海。
“我?”蓝河震惊,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叶修放下茶杯,抱起双臂,正经道:“你什么时候和相府的小姐有过相遇?惹得别人现在对你倒是赞赏不已。”
蓝河这才忆起,自从叶修那日出行河上行舟,这就成了他每日傍晚的重要行程,而那相府人家,自家有着一艘画舫,常驻河上,每每叶修和蓝河行舟都会碰到,但说是相遇交谈,那都是叶修不知晓的事情。
“每次你闭目养神时,我们都会聊上几句。”蓝河云淡风轻道。相遇寒暄,皆是常理。
“那你们就眉上了?”叶修反问。
“若是佳人有意,蓝河也是无可奈何啊。”蓝河笑。
“那你便去娶吧,我准了。”倏忽,叶修从桌上跳下,走向窗前。
面对叶修突然的严肃,蓝河也是无从升起了一股怨气:“好啊,承蒙叶少爷推恩,如若可以蓝河便也回应了。”
一时之间,房间突然空寂无声,只剩下有起有伏的呼吸。
“把这些书都拿下来。”叶修突然发声。
蓝河顿挫,却是照办。他挪回之前的位置,将置放在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撤下,垫放在怀里。
“这些不用。”不知何时,叶修来到了蓝河身后,并且再次与蓝河同握一本书。
蓝河压制住一股怒火,压低了声调:“不是少爷说要拿下来么?”
“拿那些抄录的,以前的,最近的。”叶修低头俯视蓝河的气场,让蓝河短暂地屏息,却又只好照做。
他就是想要麻烦自己。
“都烧了。”
话音还未落,蓝河便有一股酸意泛起。这其中的抄录,也有这么些时日,他与叶修共同抄写的。
“为何?”蓝河的话透露点点颤抖。
叶修不再看他,往后退了一步,轻旋走出书房。
“茶也凉了,人也总归要走,要着作甚?不如早些烧了罢,也好省点新火煮茶。”
蓝河握住字画的手指蜷缩得紧,捏破了这薄薄的纸张仍不自知。
紧接着,那堆怀中的抄录本被重重摔向地面,还未点火,一股怒意却早已中烧。
自从那次烧书煮茶事后,两人陷入了无多言语的相互对峙,蓝河与叶修的关系回到了蓝河初来此处之时。
只剩下最基本的礼尚往来,当初可以随意说出的笑语,如今都要斟酌思忖几句甚至生生咽回去。
这朋友的关系就这样无疾而终。
又到黄昏,斜阳牵扯住了风动,白云流走也变得慢悠悠。
“醒醒,少爷,该是时吃点东西了。”蓝河看着躺在椅上的叶修,说是愤懑也早已消散,大男人哪有那么多小家家气。
叶修一动不动。
哎……蓝河暗叹口气,他知道自己不用多劝言,该说的话老早就聊表过,但这寸心似乎没有传达到位。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
“替我收拾收拾屋子,我马上来。”
蓝河转过身,叶修依然保持着原样,就好像刚才那句是凭空出现一般。
“好的。”许久不曾见的笑意也挂在了蓝河嘴边。
清理好了屋子,蓝河还是辗转来到了书房,他早已习惯在这里描摩几句,熟练地着墨,哪怕和叶修无言以对,他也没有断了这点习惯,像是努力去填满,那堆被火烧了的心血。
其实蓝河也不知,那日为何会与叶修争论几句,于彼于此,两人都是朋友,随意脱口的话本就是无心,根本无需牵肠挂肚地琢磨深意。
怕就怕,蓝河心里早已失去了那份可以不去在意的心思。
又是片刻出神,笔下却是几字书成,这一年多的磨练,蓝河早已练出架势,信手写来都有一股隽洁感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蓝河读出这句无意写出的词句,脑中却是浮现出了一个人独眠树下的身影。那个人早已住进自己的梦里,字里行间都与他有着褪不去的关系。
想告知于他,想不再煎熬。
想罢,蓝河抄起这十字向屋外跑去。
屋外,叶修正在收拾石桌上的烟枪,抖落的碎沫浮在空气里,染上夕阳的余晖,叶修看着飘忽而去的碎沫愣出了神。
“阿修!”蓝河喊出了一直以来他早在内心演示了无数次的两字。
叶修从夕阳中收回目光,看着蓝河带着分在诚恳的目光向自己走来,双手像如捧珍宝,将其递过面前。
“想把刚写的几字给你看看,让阿修帮忙建议几句。”蓝河的话语充满了柔软,带着让人舒适的微笑。
叶修看着蓝河手上的宣纸,自然地接过,那十字黑墨,与泛黄的纸张对比鲜明,鲜明到了烙进心坎。
蓝河看着叶修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温润起来,嘴角似要扬起,他便知道,那个答案不会与内心所盼相差甚远。
“阿远……”
叶修的称呼变得分外亲切,声音也轻的快听不见。
等不及叶修回答的蓝河,向前跨了一步生怕听漏一个字。
“那相府的婚约我帮你应了去吧。”
蓝河下一秒试图去伸出拥抱的手生生地卡在了半空,他没有听错,他俩的距离不过咫尺,不过再近点就能双颊相蹭。
就连一句为什么,蓝河都无力说出口,他静静地站在叶修面前,他在等待,等待叶修主动说开一切。
“这个世间总归是男婚女嫁,夫外女内的社会……”
“这里哪有一丝你我立足的方寸之地。”
蓝河知道,他又何曾不明白,爱本是异x_ing间最温馨的字眼,但在这世间,同x_ing之中却是苟且的忌言。
“我不求什么……”这话语被一股从喉咙眼喷出的酸楚打断。
“我只求和你在一起,陪着你,就足够了。这么久,都已过去,以后的日子有何尝不可呢……”蓝河抑制住最后那丝情绪。
“长伴也就是流水情谊,终究东流而去,这根本就不值得提及。”
“三年期一满,你就去了吧。娶妻生子,过自己的日子去。”
但在此之前,阿远,你就陪陪我吧。
蓝河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叶修的目光里。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叶修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出。
我能保证自己不被这万象动容,我却无法保佑你一生在这被约束规整完备不容侵犯的世间了然无忧,如果这样,不如从未开始,或者直入结局,将那些强忍住的情字收回肚里,将那立意鲜明相思情书漠然到底。
然后,老死不相往。
叶修又躺回那张藤椅,迷糊间,有一丝呼唤在头顶响起。
☆、末.梦下添雪
“醒醒,醒醒。”
面颊上感到一丝触摸,叶修下意识地去抓住。
——一片叶子。
叶修睁开了疲惫不堪的眼,嶙峋的手指早已握不住悄然飘落的黄叶。
阿远……早就不在了。
那些昔日的催促与呼唤,只有梦中才会重现。
叶修不知道,也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梦到那几十年前的旧事,就算满头花白,就算年弱体衰,那年少的一段相逢却时刻牵动他的心弦,贯穿他所剩不多的岁月里。
“阿远……阿远啊……”
院中的老人总是默默地念着一个人名字,适逢迷路的旅人经过,总是惋惜不已。
都说那是先他而去的伴侣。
但只有那个老人自己明白,那是他可遇不可求的知己。
叶修挣扎着从藤椅中坐起,摸索着披上那件曾经披过无数次的披风,向着那条通往溪河的小路走去。
小寒时节,零零星星又飘起了细雪。
叶修咳嗽起来,早年喜好身着单衣呆在院中,到了晚年这个年岁落下了病根,稍微的天寒,就让他痛苦不已。
躺在扁舟中,无人摆渡,舟便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叶修望着苍白皑皑的天空,也不知思索些什么。
这日子过得□□稳了,甚至安稳到无趣。
蓝河如约离开了这里,叶修就又回到了早些时光那平淡无奇的日子,一人从清晨独坐到了黄昏,再没有人会恰时唤他,没有人会偷偷点他的浓墨,更没有人会与他吵嘴争论,只剩下庭院中荒Cao丛生,那年的旧茶也无人更杯换盏。
——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叶修的眼睑仿佛在打架,疲倦开始笼罩全身,他知道自己硬撑的睡意已经难以抵抗,就像是那年赶走他的那份固执,其实在内心都是悔恨。
多想蓝河一直都陪在自己身旁,什么都不说破,什么都不看破。
我求的不多,不是天,不是命,只要一句自欺欺人。我多么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就足够,余生便别无他求。
叶修的双眸渐渐阖上,瘦骨嶙峋的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这一叶扁舟,终是回到了这条长长的河上,荡向小寒天气里最温暖的地方。
“阿远,怎么了?”看到蓝河突然欲言又止,往火中送黄纸的手顿住,妻子疑惑地问。
蓝河感到冷汗突冒,他抹了抹汗,对着妻子回到:“没,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人了而已。”
“噢?可是旧友?是那叶府先生?”妻子一言必中。
蓝河笑了笑,继续往炉中递过黄纸钱,炉中的火苗愈发的盛,却照不亮此刻宽敞的房子,这让蓝河想起那个狭窄的庭院小屋,一个书房的炉火,就能温暖他的整个冬天。
“都是旧事,不言也罢,都过去了,也勿需再提了。”蓝河望着那条河的方向,不再多言。
黄纸钱是烧给先人的,祭祖的习惯是相家新年例常,蓝河成亲多年,自然是已经当做例行,陪着妻子,回忆着相府过往。
还有那一纸情分,难书深浅的过往。
就合着旧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