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纪潜之搞不明白魔教教主的意图。
对方要打,他便陪着打。
比起看似凶狠的明华,教主出手要实在许多。每次交手,纪潜之都会重伤而归。被打到胸骨破裂、意识模糊,也是常有的事。
偶尔教主心情好,也乐意指点几招。纪潜之记在心里,反复揣摩,倒也有所增益。
在魔教的第四个年头,他的武功突飞猛进,甚至和明华持平。两人可以对拆几十招,不分胜负。
与此同时,纪潜之的名声在武林逐渐传播开来。
名是恶名,却有个好听的叫法。
惊鸿剑。
来去无踪,一剑惊鸿。
这讲的是他出剑极快,对手根本察觉不到动静,便丢了x_ing命。又有人说,是因为他每次杀人,一剑封喉,所以如此称呼。
纪潜之外出办事,听到别人谈论惊鸿剑,只觉得陌生不真实。人们把他骂作恶徒败类,他也无动于衷。
第五年。
白枭带人北上,查验花街生意,收集各方情报。路过洛青城时,纪潜之临时受命,处理一个叫做黄三老的人。
在魔教行动不便,难得有机会单独办事,他打算顺便调查当年纪家的案件。
说来可笑,即使过了十多年,提起纪家,众人还是显出鄙夷唾弃的模样,痛陈纪桐罪行,却又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情绪。
纪潜之听不下去,在酒楼里掀了摊子。与夏川阁阁主碰面,完全出乎意外之外,但也算上天冥冥之中给予他的机遇。
可为什么,师兄也在这里?
纪潜之从未审视过自己所走的道路。
一开始他信念坚定,不愿放弃,想在魔教里求个机会。后来他深陷泥潭,无从逃避,任由双手沾染罪恶鲜血。
他无法回头,于是执意前行。
很多事情,只要不思考,就可以混混沌沌地活着。
傅明的出现,仿佛一记重击,把他周围的壁障全部打碎。他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y-in暗的回忆再次变得鲜活。
啃食尸体内脏的滋味。
无辜之人死前的哭号。
……
纪潜之全身冰冷,脑袋里乱哄哄一片,无法冷静思考。
他听见傅明在说话,边拨算盘边记账,语调悠闲平淡。
“翠竹屏风一架,桌椅板凳若干,青瓷碗碟十副,还没算楼上雅间……赔偿约为五两银子,请问是哪位大侠付账?”
纪潜之看向傅明。他的师兄坐在角落里,面带笑意,目光明亮而坦荡。四年的分别,似乎没有带来任何变化。那个人还是记忆中的样貌,淡然,从容,极具忍耐x_ing。
而他纪潜之,现在应当做的,就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收起无谓的感想,摒弃犹疑的情绪。把不可告人的秘密填塞进去,缝补出一个完美干净的皮相。
——成为四年前的纪潜之。
他弯起唇角,扮出天衣无缝的笑容,回答傅明的问话。
“是我生事,自然由我来付。”
纪潜之一步步走到傅明面前,交托银两的同时,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久违的温暖触觉,像是最耀眼的光亮,霎时逼退他体内庞大而深沉的黑暗。
师兄。
他在心里叫道。
好久不见。
第42章 微不足道
(十)
相遇的场景,纪潜之曾在脑海中无数遍预演。
却没想过傅明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其实也不算太坏。他想,好歹没让师兄撞见更糟糕的场面。周遭也没有魔教的耳目,此次单独出行,还可以和师兄相处几天。
纪潜之抹掉剑刃沾染的血迹,抬脚跨过黄三老的尸体,向酒楼方向走去。日间他已打听过傅明的住处,找起来很方便。
深夜拜访虽然唐突,但也不会给师兄带来额外的麻烦。
至于见面以后如何应对,纪潜之早有打算。
说说闲话,问候寒暄。为自己四年前不辞而别的行为道歉。师兄x_ing格恬淡,肯定会原谅自己。
其余的事情,没有坦白的必要。
可他又止不住地想,如果师兄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会生气,愤怒,还是漠然置之?
单只是想象,纪潜之都觉得喘不过气,像是有人用力捏攥着他的心脏。
他避开街上的打更人,翻进窗户,进到傅明的卧房里。当他看到对方沉睡的容颜时,所有躁动而不安的情绪瞬间偃旗息鼓,虚假而适宜的伪装重新披在身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交谈,打闹,单方面的叙旧。师兄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态度冷淡。即使纪潜之提到自己的魔教身份,也不见对方有任何情绪变化。
为什么呢?
一般人听到这种事,都会做出反应吧?
纪潜之看着傅明的脸。月色斑驳,在朦胧光线的笼罩下,一切都真假难辨,不可捉摸。他慢慢生起种奇妙的幻觉,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傅明,不是他日夜牵挂的师兄,而是某个容貌相似的陌生人。
又或者,这才是那人真正的模样?
纪潜之不敢再想,笑着问道。
“你不生气?不怪我?也不好奇我在魔教里都做些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紧盯着傅明的表情,生怕错漏一丝细微变化。但对方依旧淡淡的,语气仿若谈论无关之物。
“这是你自己的事。”
轻飘飘的言语犹如腊月冰雪,猝不及防兜头浇下,直让纪潜之遍体生寒。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在极度混乱惶惑之中,他抱紧了傅明的脖子,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彼此更亲近一些。身体里有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用嘲笑的语调反复说道。
看,你的师兄根本不关心你。无论你是生是死,都与他毫无关联。想想吧,在半面崖的时候,他就不喜欢你。把你救出来,带到乐阳山,其实也只是为了完成师父的临终遗嘱。你跑去魔教,刚好放他自由。什么师兄,什么亲人,不过是你记忆臆造的假象,因为你害怕在世上孤零零的……
你早就清楚,不是么?
“住嘴——”
纪潜之无可抑制地喊叫出声,继而面露惊惶,抬头观察傅明的动静。确认对方已经熟睡后,他才舒了口气。
街上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时辰已近五更。纪潜之睁着眼睛,仔仔细细描摹着傅明的容颜,从淡然舒展的眉眼到薄削的嘴唇。这个人有副温润却傲慢的长相,看似x_ing格平和,实则冷淡无情,难以靠近。
纪潜之原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他和傅明相处多年,共经患难,两人关系最为密切。可真是如此么?
他不知道。
他现在真的不知道了。
(十一)
人在某些特殊的境遇中,会丧失基本的判断力,甚至注意不到显而易见的事实。
纪潜之也是如此。
在魔教的日子里,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死死抓着名为傅明的稻Cao。如果这稻Cao断了,他就会坠入深潭,彻底孤立无援。
正是这种不安与索求感,让纪潜之失去冷静,无法正常看待傅明。
次日夜里,二人起了争端。
纪潜之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居然会对傅明说出如此过分的话语。
——师兄总是这个样子,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不管过多少年,我都是个无所谓的物件,和半面崖的槐树、路边的石头毫无区别。
他看见傅明的表情变了。可他当时根本没有思考,而是扯开衣领,将身体的伤痕展露出来,用尖刻的言辞质问傅明。
悲哀与恐惧攫夺了他的理智,蒙蔽住他的眼睛。即便这样,他还期盼着傅明能够反驳,或是狠狠斥责自己。
他什么也没等到。
最终只能夺路而逃。
这时候的纪潜之,涉世未深,依旧有些天真。如果半面崖的老帮主在世,肯定要说一句江湖险恶,举止言行需谨慎小心,切忌感情用事。
可惜老帮主已逝,没人能够提点纪潜之。
他和傅明不欢而散,前往夏川阁,与夏有天共叙往事。当天酉时三刻,二十八位武林豪杰聚集在城北武馆,纪潜之也跟着去了。
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局。
一个专为他设下的死局。
事态变化只在瞬间,夏有天拆穿纪潜之的双重身份,痛斥纪家父子累累罪行。武馆厅堂被封死,众人拔出刀剑,欲置纪潜之于死地。
他环顾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厌恶与鄙夷的神情。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世间最肮脏卑劣的怪物。
十多年前,当纪潜之流落江湖求助无门的时候,人们也这般待他。
无论过去多久,世间仍然没有变化。
纪潜之僵直站着,脊背挺得笔直。见他没有动静,周围的人举起手中刀剑,一齐扑过来。在同时纪潜之听到大脑中啪嚓一声,似乎有什么崩裂了。
痛楚自脚底生起,窜过四肢,剖开腹腔,撕毁包裹着身体的皮r_ou_。积存已久的黑暗情绪呼啸而出,彻底将他淹没。
杀。
杀。
杀!
纪潜之听不见周围的吵嚷,也感觉不到伤痛。杀意充斥着他的大脑,指使着他一次次挥动长剑,为别人带来死亡。
“纪潜之……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