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男人跨进重花殿,步履蹒跚地走至阶下,向教主行礼。此人约有五六十岁,面容虽然苍老,却不掩精干之气。当他说话的时候,整个大殿都陷入了y-in沉而窒息的氛围。
“此番带来的药物唤作长梦散。”
“皮肤沾上些许,便可滋生幻觉。若是内服,只需铜钱分量,即可让人神智昏乱。”
白枭看到孪生教主饶有兴趣的表情,心下蓦地一沉。
五行老人还在讲解,说长梦散的药效,说吞服后的症状。
“无论是谁,一旦吃了长梦散,就会杀心陡起,形同疯魔。他看在眼里的,听进耳朵的,也并非真实样貌,而是幻化为最喜爱亲近的东西……此药毒x_ing极强,哪怕是内功深厚之人,也抵挡不过半柱香时间。”
五行老人从怀中掏出个白瓷玉瓶,小心翼翼呈上。他还想补充几句,但榻上的人已然笑出了声。
“妙极妙极!我竟从未见过如此好物!只是你说得悬乎,具体药效如何,还得找人试一试……”
两位教主的目光落在纪潜之身上,霎时锁定猎物。
“白枭,你喂给他。”
喂什么,喂给谁,都是无需询问的事情。
白枭闭了闭眼睛。她从五行老人手中接过药瓶,走到纪潜之面前。教主的视线让她感觉如芒在背,可不知怎地,她就是下不去手。
“……白枭?”
这声音仿佛一记长鞭,狠狠抽在白枭背上。她拔掉塞子,将瓶口凑近纪潜之的嘴唇。淡黄色的粉末倾倒出来,很快消融在唇齿间。
铜钱分量,铜钱分量……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白皙纤长的手,用力抓紧白枭的手指,将整瓶药粉灌进纪潜之嘴里。少年般清脆含笑的音声,贴着她的耳际响起。
“你在磨蹭什么?”
白枭下意识想要退开,但右手被教主牢牢捏攥着,骨节生疼。对方笑容灿烂,微弯的眼睛里却y-in冷一片。
“难不成你在心软?最无情、最无趣的白姑娘,养了十九年都捂不热的硬石头,居然对这种东西心软?”
白枭垂下眼帘,淡淡解释道:“属下只是不喜欢教主取乐的方式。”
“这话你倒是常说。不过放心,我们的手段总归用不到你身上。”
另一位教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左侧,状似亲昵地挽住白枭的手臂。
“走吧,我们去无忧林看戏。”
无忧林位处魔教东南角,占地百余里,一眼望去皆是深墨浅碧,连绵不绝。林间地势险恶,又设阵法,外人进入极易迷路。
所以,这里是个绝佳的囚笼,天然的放逐地。
有时教主懒怠处理抓来的武林人,就将他们扔进无忧林,不闻不问。至于林子里会发生什么,完全不在二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当然,两位教主也不清楚无忧林里总共关押过多少人。也许几百,也许上千,反正这会儿还有活口,足够纪潜之用。
侍从在无忧林外头摆好桌椅茶点,伺候教主坐下。五行老人也得了个位子,虽然距离挺远,但他始终注视着孪生教主,目光灼热且贪婪。
纪潜之被人拖进林里,扔在个光线充足的土丘上,方便观赏。自服用长梦散后,他一直没有动静,不知是药效未发作,还是忍耐力太强。
时间有的是,教主决定等。
他们边喝茶边聊天,说到高兴事儿,两人笑作一团。白枭陪在桌前,偶尔倒茶侍奉。
土丘上的人始终倒伏着,如同一片蓝黑色的树影。
桌上的茶杯空了,点心只剩残渣,教主还是没瞧见热闹。日头已经降下树梢,暮色逐渐笼罩天空。
“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谁说了这么句话。
两位教主实在困倦,坐上车辇回去休息。白枭收拾好桌上碗碟,又给五行老人倒了杯茶。对方没有接,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车辇,恨不得立刻跟上去似的。
“教主已经回去了。”
白枭把茶倒掉,冷冷提醒道。
五行老人这才回过头来,神情恍惚地笑了一笑。
“那两个孩子是师父的心血之作。”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艳羡与怀念,“可惜无缘亲近,只能隔远了说句话。你我如若互换,该是多美的差事……”
白枭不理会这些浑话。五行老人裹紧身上衣袍,幽幽叹了口气。
“师父常年神出鬼没,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魔教教主带人抓了他,我才知晓这桩事。”
“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弟,我就明白自己算是完了。什么药理,什么医术,都抵不过师父的成品……容颜永驻,长生不老,无需任何底蕴也能将天下武功化为己有。”五行老人抬眼看着白枭,浑浊而昏黄的眼珠子里迸s_h_è 出痴迷的光芒。“你能明白吗?那已经不是活人,而是神赐之物……”
白枭看着他。
“不,我不明白。”她说。“你们的事,我永远无法理解。”
五行老人扶着桌角站起来,动作缓慢地迈步离开。他的左腿不太灵便,走路时整个身体摇摇晃晃,费力得很。
白枭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
“无蛮子已经死了。你与教主有弑师之仇,即便教主不在意,我也不信任你。从今往后,你还是少出现为妙。”
五行老人从鼻子里嗤笑一声,没有回头。
“我的去留,轮不到白姑娘决定。十年前师父被杀,那是他应得的。我已决意追随教主,又怎会害他们?你嫌我做事伤天害理,不想让我再送药,何必拿教主当幌子?”
闻言,白枭柳眉微蹙,脸上神情愈发冰冷。
“我只是个供药人,药如何用,给谁用,是教主自己的决定。白姑娘想要行善,为何平日不阻止教主?”
说罢,他拖着僵硬的左腿,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远了。白枭沉默不语,站立良久,才起林间的纪潜之。待她转身去看,那片山丘上已经空无一物。
寒风窸窸窣窣穿过树林,其间夹杂着细微哀哭,若要仔细去听,却又无迹可寻。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有份喝茶看报稍微富余的工作啊……最近总是高度紧张到偏头疼,回家后倒头就睡着来不及卸妆……希望自己能把这个故事写完吧,万事开头亦当有结局。也祝看文的大家生活顺利,天天开心
第44章 微不足道
(十四)
纪潜之一直在做噩梦。
梦见父亲,梦见娘。梦见惨败月色下的纪宅,风雨飘摇的半面崖。每当他闭上眼睛,旧时的记忆就化作庞大的怪物,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
在梦里,他是父亲剑下的亡魂,是匍匐路边的乞丐。他时而跪坐在集市,手脚被困背c-h-aCao标;时而又躺在寒冷刺骨的溪流中,眼睁睁望着傅明逐渐远去。
梦境总是会扭曲一些内容,将真实的过往与虚幻的恐惧拼接起来,反复撕扯着纪潜之的精神。
成为魔教弟子,开始杀人之后,他做梦的次数愈发增加,所受的苦楚也愈发漫长。到后来,纪潜之已经习惯于噩梦的陪伴。
反正,只要醒来,生活依旧如常。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梦境与现实的壁障会被彻底打破。
那些曾经无数次经历的场景,以一种最为真实可怖的姿态,再次席卷而来。
纪潜之走在林间,脑袋晕沉四肢疼痛。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身体受伤的缘由。周围树木林立,光线时明时暗,无法辨清脚下道路。
他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待纪潜之走得近了,才发觉那是一对夫妻。
白衣佩剑神情冷肃的丈夫,和温婉秀丽的妻子。
他们站在树下,十指交握,笑容温和。
纪潜之心脏砰砰直跳。他张口叫了声父亲,那两人立刻转过头来,微笑着唤了他的名字。
“淮儿,过来。”
纪潜之跌跌撞撞奔跑着,心里无来由地高兴,又有点儿说不出的慌张。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可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及至二人面前,纪潜之伸出双臂,想要拥抱他们。可他的手丝毫不听使唤,反而扼住了娘亲纤细的脖颈,一点点收紧。痛苦与恐惧爬上她的脸庞,原本清亮的眼瞳也逐渐充血。
“淮……儿……”
纪潜之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他清楚听见咔嚓一声,娘亲的头软软垂落,彻底失去动静。身侧的父亲怒斥着不孝子,拔剑向他劈来。纪潜之松脱手,转而夺过长剑,干脆利落地将剑尖送入父亲的胸膛。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纪潜之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看手里的剑。耳膜仿佛被铁锤剧烈敲打,满脑袋都是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什么?
他急促喘息着,依旧呼吸不到任何空气。
这算什么?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早就死了——
纪潜之摇晃着倒退几步,转身就逃。没跑多久,他又迎面撞上一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父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