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庭也不介意,颔首谢过用一勺赞道:“美味。”
那人浅浅一笑,枯瘦的脸上带出几分温情:“骨r_ou_滋味,确实叫人难忘。”
欧阳庭明智地不打算问是甚麽“骨”甚麽“r_ou_”,只管先将这显然对身体极有滋补功效的东西吃光。
那人待他用罢方道:“那故事——莫非星君也惑于羊君戴表?”
“戴着一块不能的表,确实又重又费力。”欧阳庭接过他递来的绢帕擦了擦嘴,“不过羊自己不也说了,他习惯了。好也罢,坏也罢,他习惯了。”
那人叹了口气:“星君此番大异于前。”
“之前如何?”欧阳庭兴趣缺缺,“莫非我定要问出羊君是谁,兔子君又是谁?”
那人一哂:“自然。不过你最想知道的,还是那表。”
寓言神马的最烦人了有没有?吃饱肚子最好就是去躺下补觉。欧阳庭忍耐着打呵欠地冲动:“是麽,这才是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
“哦?”
“你这麽一个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极其典型的东方式人物,在这样一个古香古色的屋子里给我讲了一个充满奥妙智慧的古老故事,却在故事里出现了古代东方世界里不会有的、西方工业文明下机械化的表。”
那人一摆宽袖,头一次笑出声来:“是以,那只是个故事。”
“矛盾的协调感一般都有隐喻。”欧阳庭耸了耸肩,“可惜我无意充当故事里的任何角色。”
“星君并未归位,却敏锐如常。”那人慨叹道,“昔日星君为羊,小王为兔,而天道自是那表。”
“原来如此。”欧阳庭一脸了然其实不然地点了头,“看来我人缘还不错,连鬼界都有朋友。”
“星君缘何自谦?”那人收敛笑容道,“诸星宿中,唯亢宿掌序。”
也即,我以前是个类似街道办事处的大爷或者居委会的大妈,专管调停秩序?欧阳庭很想扶额喟叹。
“那故事里,表已非旧物,却仍旧是表。”
“……所以人虽更新,却还得遵守天道。不管喜不喜欢,能不能用,那表还戴在脖子上。”欧阳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可现在有个难题,还得请教。”
“请。”
“该称呼你鬼王呢,还是……大司命。”欧阳庭微微侧首,似笑非笑看着他。
“以燎祀司中,司命。”那人面上浮现几分追忆之色,“三台一名天柱,上台司命;中台司中,为司徒;下台司禄,为司空云。”
“司命,文昌宫星者。”欧阳庭十分自然地接了上去,“主宰人寿乃至生死的神灵,果然是得过你这里。”
“……如今小王反倒糊涂了。”那人拢了拢袖子,“该称呼你亢宿星君,还是——”
“欧阳庭,这个就好。”欧阳庭一字一顿说得很慢,“既然鬼王抛得下大司命之职,我又何必流连一个星君之位。”
“山南水北,高明者阳。”鬼王幽幽道,“宫中廷堂阶前院,判案执法赖此庭。”
欧阳庭挑挑眉好笑道:“当日下界前,正是因此取得这个名字。”
鬼王摇头道:“你有星君之格,却无星君之志。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借用鬼王先前的话说——这是该天帝头疼的事儿。”欧阳庭耸了耸肩,“不过我还是很遗憾,之前那麽愚忠的家伙,一定不是我。”
鬼王眼带笑意:“眼睁睁看着上峰的盘算终究落空?”
“不然呢?要我闭上眼睛麽。”欧阳庭呼了口气,“时移世易。更何况,脖子上的表若真是天道,那自然就不是天帝。”
“能想通此节,也不枉这些折腾了。”鬼王微微颔首。
欧阳庭真想再问,却被一阵怒吼打断。
“滚开!谁敢拦我?!”那呵斥声伴随着七八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撞进来。
状似紧闭的青铜门有这麽不堪一击?欧阳庭看清楚来人就觉得头有些痛。
“星君你无碍吧?”一个仙君杀红了眼般再度踹飞那个想要拦住他的家伙,一阵风似的冲到他榻前,“既然醒了为何不回亢宿宫去?”这就冲一边那个没甚麽反应的家伙翻个白眼,“拘禁上界星君?!鬼王,你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
“死者未入轮回之前,都归鬼界管。”那当面甚为无礼对待的鬼王并未生气,反而挥挥手让那几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鬼卒退下,“这里分属极y-in,寒气颇重,玉仙君还是稍安为佳。”
玉仙君脸色隐隐发白,却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管你玩儿甚麽花样,总之我一定要带他走!”
鬼王扯了扯嘴角似乎一笑,可惜面上干瘦的他做出这个动作来未免有些叫人惊悚:“玉仙君何时患了耳疾?本王已说过,死·者都归这里管。你若当真带他出去,才是天下大乱。”
玉仙君闻言浑身一抖,面如金纸,转头盯着欧阳庭颤声道:“星,星君你,他说的——”
他说的貌似很有道理哦。欧阳庭随意捏了捏手腕,以他浅薄的医学常识来看,他目前确实没有脉搏这种东西。至于呼吸,好像也不是那麽明显。但其他感觉仍然存在——比如饿,渴,疼,困之类——而且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更敏锐。
这麽看来,之前自己一时脑抽跑去昊琼秘境是死在里面了,所以现在才在鬼界。面前那个好像骷髅一样的活死人也真是鬼王,不过……
“既已失败,为何我还存在?”欧阳庭这样说。
“无论如何,亢宿必须归位。”鬼王并未隐瞒,“魂魄守位,聊胜于无。”
欧阳庭一挑眉,强买强卖?
“况且,这是星君自己应承过的。”鬼王及时打断了玉仙君想说的话,却悄悄冲欧阳庭使了个眼色,“六界中谁人不知,星君重诺?”
“我才不管这些!下界当个欧阳庭不也很好?!”玉仙君一伸手把欧阳庭拽了起来,“我就说天帝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你还偏偏听令。”
“……我当过几次欧阳庭?”被扯着不得不往外走的欧阳庭回头只来及再问一句。
“也许一次,也许多次。”鬼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也许从无,也许……一直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本段取化自《楚辞》中《大司命》篇,再次强行安利三闾大夫的楚地风情。
②南朝梁任昉所著《述异记》卷上中载:“古人说:羊一名胡髯郎,又名青鸟。”
③古有月中玉兔捣药的传说,所以也会称呼兔子君为“月精”、“月德”。比如北周庾信所做《齐王进白兔表》中,就有“月德符征,金精表瑞”之语。
④这个故事并非老L首创,取自村上春树《且听风吟》第7章。
第121章 少司命
一般而言,适度是最好的状态。至少欧阳庭这麽觉得。
譬如饮酒。小酌怡情,微醺的时候,周遭仿佛笼上了一层玫瑰色的薄雾。柔情蜜意,又含蓄内敛。浑身的毛孔随着醇酿汇入血脉的节奏和缓地张开来,轻柔地呼吸着周围的一切。芬芳,宁静,偶尔绚丽地闪烁一下,又重归寂静。眼前如同慢慢转动的万花筒,轻巧玲珑又漫不经心地切换着一个个玄妙的奇景,令观者拍案叫绝。
但酩酊大醉,就痛苦很多。五脏六腑的不适感纷至沓来,更多令人不快的或许是下一秒为数不少的、不愿意提及的人事猝不及防就涌上心头。认真些讲,往事并不见得都如烟。记得深或浅,区别大概只在于本人是否还在意罢了。更别提第二日醒来,也许得面临宿醉头疼的风险。
之所以会想到这些,乃是因为欧阳庭觉得现在飞在空中的速度也许有那麽一点儿快。令他胃里奇异地上下翻涌,就快不登大雅之堂地呕吐了。于是他拍了拍那只紧紧抓着他手腕的爪子——就好像不这麽用力他下一秒就要不见了似的——然后尽量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来。
“其实不用这麽着急,我不赶时间。”欧阳庭另一只紧紧压在腹部,还好袖袍足够宽大,否则这样子一定更加狼狈,“而且,或许我可以自己走。”
玉仙君身形微微一晃,有些无奈的看他一眼,却也当真放缓了几分。
欧阳庭喘了几口气,任凭空中水雾的薄凉覆于面上,这才轻声道:“得罪大司命真的好麽?”
“我才不怕他!”玉仙君扭开了头,“……更何况,他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鬼界的王,还能管得到我?”
“老实说,我一直有个疑惑。”欧阳庭抿了抿嘴唇,借着说话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过涉及些许个人私隐,我不想冒犯了自己的朋友。”
玉仙君惊奇地盯着他:“星君,你——”
“没疯,没傻,没受刺激。”欧阳庭很快接过口去,“只是想问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