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死?”
梁珏立即答道:“小人自从决意追随中候前去长安的那一刻起,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
班始仍有些疑惑,又问道:“你为何要走这条路?”
他问的自然不是为什么梁珏要跟他去长安,而是为什么梁珏为了建功立业竟愿意身犯奇险,不顾生死。
之前梁珏为了避开刘贤,提出愿随他一起去长安,班始原以为他只是在避祸,纵然梁珏已讲明他不愿意再追随刘贤,班始也觉得他只是随口一说,感到辛苦的时候也许就会闹着要回到y-in城身边侍候。
没想到梁珏竟有如此的大志向。
梁珏听到班始这么问,当下精神一振: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答好了,可能会拿到高分。
就跟学生时代在期末考试中面对最大的一道问答题一样,他在脑海中迅速地过了一遍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然后认真地作答:“一个人到底是平庸地度过他的一生以保平安,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舍身赴死,那都是个人的选择。而我认为自己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在我临死前回忆往昔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感到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
清朗的话音消散在虚空中,秋阳照在银杏树的叶子上,金灿灿地发光。相对而立的两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再说话,然而一种雄x_ing生物所特有的血x_ing和硬朗却在空中发酵,就连空气都仿佛随之变硬。
班始负在身后的手在微微发抖,微凉的秋风轻拂全身,但他的内心却无比火热。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叔父都曾立下不朽功勋,为家族带来荣耀,可是等他长大以后,局势已然大变。
父亲逝世、叔父入狱、公主逼婚,几年来这些事一桩接一桩地朝他逼迫而来,容不得他喘气,亦不允许他退避。作为班氏的现任家主,班始毫无选择,这个日渐零落的家注定要由他来支撑。
他凡事谨慎,日愈隐忍,就连自己的妻子公开蓄有男宠,他也不曾发作过她。在雒京的勋贵圈,y-in城因此事而被人在暗地里笑话,他自也颜面无存。然而家族中仅存的一些老人对他说得最多的话是要他韬光养晦,凡事一忍再忍。
他是班氏的后代,是定远候的子孙!班氏特有的勇猛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为何要像一条狗似的,被人踢了一脚,连呜咽都不能发出,只能快快跑走?
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句简单的话像闪电劈开了黑夜般照亮了他的心田。
在这个秋日,在这个灿烂的银杏林内,这个少年所说的话,以及他的人都给班始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影响了班始的一生。
一种复杂的感情在班始心中涌动,他说不清那是什么。长久以来心中的空缺此刻被填补,他感到欣喜,又不知为何有些惶惑。
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往后不再孤独,心事无需倾吐就有人能懂,然而,这种形势能否长久?
梁珏自然不知道班始在想什么,他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嘿嘿,我把著名哲学家的名句都抛了出来,就不信你不上勾。
其实梁珏的思想境界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这么高,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刷班始的好感度。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认为班始有他的雄心壮志,只是因时机未到而不能尽展抱负,于是他在精心编排下适时说出了几句慷慨激昂的台词,为的是要让班始相信自己与他一样,有着不一般的雄心,令班始引他为同类。
他要完成最终任务,令班始爱上他,便要寻找突破口,先令班始引自己为知音,然后再徐徐图之。
汉朝不比被礼教束缚的后代,对于当时的贵人来说,男女通吃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可班始没有这么做,浅薄的美色并不能吸引他,梁珏可以看出他眼中对自己的欣赏,但他不会急吼吼地扑过来要与自己滚上榻。
说到底那只是一时的情/欲,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然而班始始终沉默不语,梁珏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他是不是看出了我在装样子?我要不要再说上几句?但那样会不会显得画蛇添足?
梁珏一直在脸上维持着真诚的微笑,内心却在咆哮:他怎么还不说话?我脸都僵了,还得笑多久?快来人啊!晋明你这个死小孩,在我需要你打岔的时候你偏偏不出现,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他的脚站得有些累,就想悄悄换个站姿放松一下,刚动了一下脚,身后一棵树上有只大鸟突然“呱”一声大叫,把梁珏吓了一大跳,一时没站稳,“哎哟”一声,身子往一侧倾倒。
班始作为一个武将,反应比常人要快,见状连忙伸手想扶住他,却没扶住,反被他带得一起跌倒,恰好撞到他的身上。
小树林内铺满了厚厚一层银杏树的落叶,两人并没有摔痛。此刻班始离梁珏近在咫尺,他第一次注意到梁珏的睫毛长而翘,眼神清澈,如玉的肤色衬着微红的双唇,那唇微微张开着,露出洁白的贝齿。
在这一刻班始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树林里像他小时候每一个熟睡的夜晚那般寂静,其中包含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心安;落在身侧的银杏叶散发着一股香味,醇美得令人沉醉;一道清澈的甘泉就在他面前,经历了漫长旅途的他已满面风霜,口渴欲狂,这道甘泉便是他人生旅途中的救赎,他极度渴望接近,却又害怕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如被什么盅惑一般,班始情难自己,缓缓地俯下了头……
第20章 身世
“啊啾!”一片小树叶适时落下,在梁珏的鼻间擦过,惹得他打了一个小喷嚏。
班始立刻僵住了。
梁珏有几分心虚——难道是自己的口水喷到他了?
他忙干笑道:“小的失礼了,请中候恕罪。”
班始静默了一瞬,俊脸上毫无表情,他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悄悄握成拳——自己方才魔怔了么?怎么会想要做那样的事?若真的做了,日后哪有脸面对此人?
他刚才的心思百转千回,在时间上却只是几息之间的事,梁珏完全不明瞭他的所思所想,只知道他伸手想扶自己,却一齐跌倒了,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离得极近,然后,可能是因为自己打了一个喷嚏,老板的神情似乎有几分不自然。
梁珏心中惴惴,担心起一件事情——自己应该没有口臭吧?
当天下午,班始率领的这支队伍到了贺家村,先到的刘老三已催着他的堂兄赶工打造出了那“铁鞋”,可以给马儿穿上了。
贺家庄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给马儿穿鞋这可是从未听说过的新奇事,于是几乎全庄人都跑来看,晒谷场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人。
刘老三将那匹前蹄已开裂的马儿牵过来,依照梁珏的吩咐,先是在马脖子上挂上一个装有豆料的袋子,以吃食来分散马儿的注意力,然后用绳子将它的身子套在一棵木桩上,防止它走动。
接下来,刘老三在地上单膝跪好,抬起马儿的其中一只后脚弯过来用力按在自己膝上,使蹄底朝上。他的堂兄贺铁匠拿起刀,先将蹄底的硬角甲略微削平,然后拿起一个如马蹄般弯曲、中间开有五个小孔的铁条,将钉子穿过中间的小孔,一根根地从马儿的蹄底敲进去,穿透了硬角甲,再从稍上一点位置的蹄侧露出来,以此来固定弯铁条。
那马儿x_ing子温顺,一开始有些s_ao动,被刘老三安抚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人摆布。如此这般,依次抬起四只蹄子来钉铁条,一炷香之后,四只蹄都已钉好了。
梁珏一直在旁边看着,此刻便指点刘老三他们将外露于硬角甲的钉子尖端拗断,再将剩余的部分回弯,贴于蹄侧。
完成后,刘老三解开马儿,任它自由走动。起初马儿似有些不习惯,但走了几步后,它变得欢快起来,抖抖身上的鬃毛,仰首嘶鸣了一声,迈开步子纵情飞奔。夕阳下,奔跑的马儿变成了一个金色的剪影,身上的鬃毛随着它的奔跑而起伏,那种活泼泼的生命力见了令人心生欢喜。
梁珏望着奔驰的马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喃喃地说道:“这是马儿的一大步,却还只是我梁珏的一小步。”
站在他右后方的班始目光一直停留在梁珏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觉,忙硬生生地转移目光。
当天晚上,他们在贺家庄留宿。当班始回到那间特地打扫干净供自己就寝的房间时,仍有些心神不定,他在房内来回踱步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子瞻,梁珏的身世可曾查出?”
y-in暗的角落中立即有人回答:“回中候,那梁珏的身世确实有些可疑。”
班始停下脚步,心跳得有些快,沉声问:“哪里可疑。”
“梁珏三岁后的事情都能查到,然而三岁之前却是一片空白。”
班始皱眉问道:“怎会如此?”
子瞻的声音中也带着疑惑:“在他三岁那年,梁家搬了一次家,从雒阳城南搬到城北,据城南他家原住址的邻居说,只记得梁家有一女童。”
梁家的女童自然就是梁珏的长姊,可是其时梁珏已然有三岁,邻居不可能不知道梁珏的存在。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班始沉默地凝视着房内y-in暗的角落。本以为派人去查梁珏的身世就能知道真相,没想到其中竟笼罩着重重迷雾,令人更添疑惑。
隐在黑暗中的子瞻也沉默不语,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虽然他觉得今夜中候似乎急于摆脱什么,而梁珏的身世就是其中的关键,但那不是他可以过问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班始终于再度开口了:“子瞻,接着查,务必要查出梁珏的真实身份。”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判断,梁珏很可能不是他父母亲生的孩子,而是收养的,可是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为何梁家父母讳莫如深,甚至为了掩人耳目而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