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夜,别的药铺早已关门,叫门也不会开,但庞长作为少主人,去自家药铺抓药,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徐冲因腿脚深受疼痛困扰,闻言颇为心动,沉吟了片刻,道:“你家药铺的人只怕认得陈贵罢?他去就行了。”
如此安排,显然是怕庞长又借外出之机闹事。
梁珏有心要拉近与陈贵的关系,便主动请缨一同前去,徐冲批准了。
与陈贵梁珏想象中相反,虽已是夜深,但庞氏药铺内灯火通明,甚为喧嚣。
“砰!”一个身着华贵的少年猛地拍了柜台一掌,他明显是喝了不少酒,三角脸上一片潮红,一掌过后,脚下踉跄了一步,身子微弓,又打了一个酒嗝,醉眼迷蒙地斜睨着眼前的药铺掌柜道:“庞,庞掌柜,这么说,你是不愿将那紫金太岁卖给我了?”此言一出,围在他身边的三四个随侍立即群起鼓噪。
太岁即r_ou_灵芝,可食用入药,属养生上品,极其难得,其时的民众认为食之可长生不老。
庞掌柜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年纪四十出头,保养得宜,颌下蓄着短须。
此人是老太尉的心腹,庞氏在长安城的生意做得颇大,各行各业都有,他便任总掌柜。后来因庞长犯了案被发配至宣曲,庞家担心他在军营中会受苦,于是将庞掌柜派至宣曲小城,开了一间药铺,于钱财用度上照应庞长,平日里也好帮着庞长打点各类关系。
对于此人来说,做一个小小的药店掌柜,其实是大材小用了。
庞掌柜拱手笑道:“小郎君,某已说过了,那太岁本就不是拿来卖的,是某一旧友听闻老太尉生辰将至,送了过来,嘱咐某一定要亲手交给老太尉,如此一份情深义重的礼物,如何能将它贩卖?”
少年哼了一声,心下却是不信,正待再行逼问,突闻身后传来一句喝问:“梁开,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回头一望,顿时笑了:“哟,还道是谁有如此大的威风,原来是陈贵你呀。”
他嘻嘻笑了片刻,招手道:“来来来,陈贵你给我评评理,我今晚喝酒正喝得高兴,突然听闻庞掌柜买了一株太岁,因想到我就要去雒阳见我家叔父,需要一份见面礼,所以与庞掌柜说愿意出高价买那太岁,价格随他开,也算是照顾他的生意了。谁知他硬是不肯,你说,他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家叔父啊?”
说到最后一句,他将“我家叔父”四个字咬得很重,嘴角挂着讥讽。
陈贵走了上去,拧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眉毛,冷冷地说道:“大将军向来公正清明,倘若让他知道这太岁是别人送给老太尉的生辰礼,必定不会乐意见你假他的名义强要。”
跟在陈贵身后的梁珏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那梁开的叔父就是权倾天下的大将军梁商。
所以梁开不过是狗仗人势,想要从庞掌柜手中夺取太岁,然而他心中有几分不明白:庞太尉乃是地位最高的武官,而大将军虽然亲掌兵权,但从级别上讲他仍是庞太尉的下属,怎地他的亲属如此嚣张跋扈,竟敢在庞氏药铺放肆?
陈贵说得直接,梁开心中大为不快,嗤笑了一声:“老太尉已经退位享清福去了,我叔父却为了公务终日cao劳,正该用太岁来补补身子。陈贵,庞长那憨货已入了长水营做刑徒兵,这一辈子都不能回雒阳了,我好心劝你一句,毕竟你大有前途,何必与庞家绑在一起呢?”
此言一出,庞掌柜始终带笑的一张脸终于沉了下去。梁珏也听明白了,既然老太尉已退位,其权势自然不能与如日中天的大将军相比,所以梁开才如此有恃无恐。
陈贵浓眉一横,喝道:“竖子休得狂言!庞长是我陈贵一生一世的朋友,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竖子于汉朝人而言是一种篾称,可见陈贵当真被他惹火了。
梁珏在心中暗暗喝采——看来这个陈贵的确x_ing格忠直,就算梁开以大将军之名来威胁他,他也毫不动摇。
可是看着眼前的情形,梁珏心里又有几分紧张,那梁开已相当恼怒,手已摸上了佩在腰间的长剑,几个亲随身上也有武器,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梁开y-in着脸,“锵”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冷笑道:“陈贵,方才我不过是给几分面子给你家老人,你还当我怕了你不成?竟如此羞辱我!好,我这就用手中之剑来教训教训你!”
他本就x_ing子急燥,近年来更是借着叔父之威到处逞威风,今日听得陈贵如此不客气,登时热血上涌,乘着五分酒意就要伤人。
陈贵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或者激动等情绪,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反手将缚在背上的长刀一寸寸地抽出来。
然后,他慢慢地将左手也放上了刀把,双手高举持刀,刀尖斜斜上指。
朝天式持刀!
以刀尖朝天,是为了方便下一步大力劈砍,这种朝天刀式使出来大开大合,适用于力气大、x_ing子勇猛的人。
药铺的灯光很是明亮,将他的手中之刀映得耀目,那种凛洌与森然令梁珏不得不稍闭了一下眼。
陈贵屏息静气,双目微闭,全部感官都凝聚在手中之刀上,在这一刻,他的人似乎已与手中长刀融为了一体。
下一瞬,刀锋就会带着凌厉的风声劈下,斩杀一切胆敢挑战他的人!
同时斩断他自己心中的郁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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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比
眼看现场就要开打,梁珏一点想劝架的意思都没有。
这种顶级权贵之间的争端,他完全不想掺和。他的官方身份就只是一个小小的书记,现场要是真打了一架,陈贵多半没事,但他就难说了,就算不被误伤,也很可能会被梁开因泄愤而刺他几刀。
看陈贵那架势,基本上应该只有他虐别人,没有别人虐他的份,所以对这场打斗的结果无需担心。
于是梁珏悄悄走了几步,避在一个高柜后遮掩住半边身子,顺手将庞掌柜也拉到自己身边。
庞掌柜微微一挣,低声道:“小郎君且放手,此乃庞家药铺,我不能任由他俩打坏我家的物事。”
梁珏嘻嘻一笑,轻声道:“打坏了也没关系,你只要给大将军去信一封,言道他家亲属打坏了你的物事,价值几何,大将军处事公允,必会照价赔偿。”
庞掌柜被他一言提醒,不禁点头微笑。大将军最是爱惜自家名声,若让他知道梁开来庞氏药铺寻事,又恰好被外人陈贵看见,他一定会处罚梁开。虽然写这样一封信可能会得罪他,可是近年来梁氏一族的气焰日渐嚣张,隐隐不将庞氏放在眼内,今日梁开竟公然对老太尉不敬,既然如此,庞氏又何必给梁氏面子?
庞掌柜久经生意场,心思活络,倾刻间就将这笔帐算清楚了,他见梁珏虽然年幼,但脑子机伶,望向梁珏的眼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欣赏。
两只狐狸躲在高柜后看戏,那边厢,梁开的几个随从也抽出兵器,将陈贵团团围在中间。
陈贵仍然面无表情,那张平日里犹带着一两分稚气的圆脸,此刻却显得异常严肃。这种严肃不是因为对自己武艺的担心,而是出于对自己兵器的尊重,以及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一种审慎。
当日发生的事,梁珏在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就像看了一场电影。
陈贵一直举着长刀,不动,亦不言。他不动,梁开也不动,一双斗j-i眼狠狠地瞪着他,一旁的那几个仆从自也不敢动。
药店里好像多了几个雕像。
就在高柜旁的梁珏第二次换站姿的时候,梁开终于受不了了,他的身子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僵直,持剑的右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他的随从则更没办法坚持,抖腿的抖腿,揉肩的揉肩。
这时,陈贵动了。
没有一丝预兆,没发出一点声响,陈贵脚下一旋,身子便像一阵风似地,飞速从包围圈的左侧转往右侧。
他的动作太快,所有人都只看到一片璀璨的刀光,那刀光化作一个雪白闪亮的弧形,倏忽而起,一瞬过后,骤然消失。
“叮叮当当”,梁开那几个随从手中的刀器被斩成了两半,纷纷掉在地上,而他们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子可笑地维持着先前缩腿斜肩的放松姿势。
陈贵手中的长刀此时斜斜倚着地面,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拖着刀,一步一步地向梁开的方向走去。
他的神情仍是那样的严肃,此刻这种严肃之中却又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和对于胆敢与他对敌之人的篾视。
锃,锃,锃。
这是刀尖于青砖地面上刮出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与刺耳。梁开的几个随从被陈贵的气势所慑,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只呆呆地望着他。
梁开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终于后悔了。
陈贵在雒阳的时日虽短,但颇得大将军赏识,有传闻说他“弓马娴熟”,勋贵少年们俱都不以为然,心想难道自己的弓马就不娴熟?若遇了陈贵,定要好好较量一番。
没多久陈贵就辞了郎官一职,前来宣曲入了长水营。和别人一样,梁开同样存着与陈贵较量一番的心思,方才他借机发作,想着反正自己占理,狠狠打陈贵一顿,叔父必无话说。
然而他此刻方知,叔父那句“陈贵于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评价是实打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