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在乎,如今道已明,他还求什么呢?
“江言,我若为棋子,也想走出想走的那一手。”沐辰风抬起手臂与他相拥,欣喜涌来几乎难以自已,伏在他肩上轻声,“若说此步值得,是否为时已晚?我那时……”
“不晚。”江言不假思索地打断他意欲自责的话,从他颈窝里抬头,捧起那带着泪痕却兀自喜悦的脸细细端详,而后在他询问的眼神里摇头,答,“你我尚未白头。”
沐辰风喉头一紧,忙去看他此时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
“我只是遗憾。”江言看着他眼底燃起光来,垂下眼帘自嘲地摇头,“我走过三生路,却只取此生,眼下又余残火微燃,如此想来倒忽然舍不得了。”
他说罢俯身凑过去,在他光洁的额头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透着凉意的双唇蜻蜓点水,那处的皮肤霎时烫起来,压在心尖的最后一丝- yin -霾悄然而逝,沐辰风嘴角的弧度愈甚,眼睫下的氤氲雾气跟着散去,瞳孔清澈地映出他终于对他坦诚的、毫无隐藏的温和浅笑,自他悠远得可望至彼岸浮桥的目光里读到了永远。
夜风自露台刮进来,卷起珠帘叮当,也带起地上的血味丝丝渗到空气里。忽明忽暗的立灯照不到的地方躺了几具尸首,无论如何也是个无法视而不见的问题。
沐辰风回首时,江言已经蹙眉拢袖踱到那几个刺客当中去,而后在- yin -暗里驻足,将他落到地上的佩剑拾起还他,问道:“你何时开始觉察我魂魄有知的?”
“我并不会用博山炉里的合香。”沐辰风接过佩剑,在烛火辉映里朝他眨眼,如实说,“先前只是粗略点着底下的碳灰罢了。”
江言登时在暗处有些不自在,靴子踩过地上几人铺开的衣料摩挲作响,末了望向漏进月光的露台,轻笑出声:“所谓造化,就是在微处弄人的。”
“他们为何要杀你?”沐辰风嗅着地上的血味开口。
“恶人与浩气在对待外敌上素来一致,近年来明处暗处没少堵他们的路。最近他们染指- yin -阳两界、聚灵招鬼被阻,才在天策魂墟吃了大亏,必不会放过挥手炼尸的柘衣和他相关之人。不止这些……”江言走近露台,凭栏而望那皎月之下的曲江波光,哂笑道,“我与师父早在战前的长安,就与他们交过手了,那时他们也不过如此。我常奏的那支箫曲,便是那时得了空问退居市井的乐官学的。”
早在他入恶人谷前,花海仍争奇斗艳,大唐未历战火,一切尚未开始,他还是那个对新鲜事物好奇,从而杂学旁收、前路彩焕辉煌的意气少年。
沐辰风自半明的月光下窥得他淡然谈笑的脸孔,听着他沉沉的嗓音不禁心生唏嘘,又不知如何回他才可抹去他眼里早已毁坏殆尽的往日,杵了半晌才道:“我将这里收拾下。”
“你?”江言回头,瞥了眼地上尸首在暗处的轮廓,朝他挑眉,“在年节里这样多不好,会有人来收拾,我们暂避一下即可,你随我来。”
沐辰风尚在诧异,江言已过来挥灭了那盏立灯,在黑暗的刹那准确地捉住他的腕握在手里、引他出门。
沐辰风这次没有丝毫抗拒,低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只愿他永远都不要松开。
彼时夜色已深,客舍的守门人揉着眼睛认了认沐辰风朝他扬起的腰牌,打着哈欠开门放行,不禁奇怪这总是单独出门的道长何时有了同伴,而后迷迷糊糊地看着两个公子挽着手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糖撒得慢,节奏慢更新也慢
第60章 繁花夜未央(三)
客舍临河,出后门行一段河边窄路可通达长安东南成片的高楼。
江言没有说去哪里,沐辰风也不问,只跟着他绕过暗巷,到了酒楼隔街正对屋的漆黑后院。
“落地小心。”江言嘱咐了一句就纵身越墙进去。
沐辰风即刻纵身跟过去,落入院中时踩了两脚冰渣,便听着兵器疾速挥来的风声。他反手拔剑出鞘,平举剑身避开来犯、直点到那人的咽喉迫人手势,同时并指捻了口诀撑开剑气屏障,指尖顺而落到另一人眉心。
于他背对而站的江言以笔点了第三人- xue -位,张开的五指扣上最后一人的喉咙。
灯火亮起,几人便如此定格在院中,看一人提着灯匆匆赶来,见到浩气的沐辰风先是微怔,看到江言又神色一凛。
这处本是一所僦柜质库(注1),来人着一身长布衫,身材高大看着便有威慑来人的气势,只是本应精明的商人步子稳健、似是孔武有力,还养了身手不错的打手在休市时停留。
沐辰风便因此匆匆一观心里有了底,只是他剑未收、手未撤,面色半分不改。
“住手。”来人向左右轻声,略尴尬地朝江言问,“‘言相’,谷主目前不在长安,你又来作甚?”
护院的打手听令退开,江言便同沐辰风一道松开招,转了转那支不起眼却顺手的笔杆,眯眼笑道:“掌柜真是明知故问,长安城的事,你这恶人谷内卫如何不知?怕不是我进城门开始,你们就盯上了。”
“这……”面对的既是不好糊弄的人,乔装掌柜的恶人只得赔笑,老实地道,“我们只看着,无令不得动,其余一概不管。”说着又畏惧地看了眼此时能说会动的江言,不禁在天寒地冻里额头冒汗。
“好,那你告诉我,东瀛的刺客在恶人盯梢的地盘你总该过问,他们是怎么在你这质库的眼皮底下动手的?”江言仍是笑,此番语调带了不少质问般的冷硬,仿佛下一瞬那背后的手便会伸过来拧人脖子。
掌柜登时汗如雨下,而后硬着头皮抱拳:“现在正值年节,就连一向作对的浩气点都人去楼空,若不是萧督军吩咐,我等也不必盯着。东瀛人知道我大唐元正甚是重要,偷着这个点来,怕又是觊觎那先前没有盗回国的- yin -阳之法,或是重要典籍。可咱们到底人手不足,防得住白天,这夜晚就……”
“照这么说,刺客还会再来。去弄弄干净,这过节就先粉饰粉饰太平,堂中僦柜右上三三里的银钱自取,别说我小气。”江言说得不客气,收了笑露出森冷的目光,道,“既是萧凡盯着我,此事记在他头上,该报的大可去报,不该报的自己掂量。”
掌柜面色一僵,完全笑不出来了,又瞪了眼立在边上的沐辰风,叹道:“‘紫宸剑’放言,浩气那边已多少传开,‘言相’又何必执着趟这趟浑水,给我恶人谷招惹是非?”
“怎么?”江言挑衅似的仰脸看他,“谁还在乎是非?”
“说得是,年节里头的长安最是太平。等城门一开,‘言相’去留随意,再见是打是杀,就各凭本事了。”掌柜看着往日的情面身份不与他正面冲撞,转而向身处恶人地盘却始终泰然自若的沐辰风道,“呵,第一个从我这僦柜质库里活着走出去的耗子,居然是你呐。”
沐宸风回眸,虽未言语,那寻常回敬的“恶狗”两字分明沁在不冷不热的眼神里,再在看向江言的刹那烟消云散、水波无痕。
恶人内卫不欲多计较,带了留下的打手匆匆出去了,走时还将城内近况简要汇报给江言。
沐辰风待人走尽才收剑入鞘,道:“这两日浩气的暗哨也未跟上,恐如那恶人所说,近日除了东瀛刺客便无别的威胁了。”
他素来少管闲事,若非阵营下令、道义所指,沐辰风便如静心咒念的那般只心存天地。眼下他倒是担忧起现状与安危,全然不顾自己正立在恶人的院子里、听敌对透露情报,还亲口将浩气的动向告诉他这个魔尊。
江言瞥了眼他于冷夜轻吐的水雾,一阵沉默后悄然伸过手抓上沐辰风垂下的手腕,再一点点将他五指扣拢、紧紧抓牢,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你处境危险,待年节过了,需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屋内透出的光亮有限,沐辰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轻声道:“恶人不可阻我,浩气亦然。”
干净的嗓音清澈而掷地有声,江言听他简短剖白偏过头看他,紧握住他的冰凉掌心倏地滚烫。
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一个肩负浩气正道,一个推得恶人强盛,如此身陷阵营脱不开,却不约而同去寻那夹缝里的一片安稳,不论立场、不念其他,全心全意自私一回。
“不用担心,西京这十余日暂时安全着呢。”江言望着他轻笑,缓缓摇头似是心情愉悦舒畅,同他一道从来路折返窄巷,又在岸边落光了树叶的枝桠下逗留眺望。
江言很少直言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就算预警也是含糊其辞,如今他语气肯定地宽慰,沐辰风听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安心,给他表过意后便一声不吭,江言带他去哪儿他便去,不问不推辞,警惕且多少绷着的模样始终没有变化,一身素净衣衫默不作声走在冷冷清清的道上,乍一看比江言更像个游魂。
年节夜里依然冷,路上没什么行人,沿河居所无人亮灯,只有对岸的工事热闹且繁忙,高大的木架上人影不绝,通明的火把映在水上橙红闪烁宛如江花。
江言抱着双臂坐在岸边的木杙上,看着对岸的弧形木架,既等不到身边人说话,只得随口道:“不景气的时候还大- cao -大办,商会这血本估计回不拢。”
沐辰风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听了去,想了会儿便将道听途说讲给他听:“听闻今年西京商会有西域人士相助,临时起意要造盛景,这应是从关外运来的式样。”
“明教真是大方。”江言凭空接了一句,在沐辰风投来的询问目光里莞尔,“他们来中原一趟,学去的灭魂墟领主之法许是有效,先行回去圣墓山的那批得鬼王之财,倒便宜了西域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