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他们都欢喜了,那他呢?
“他求得了解脱,那我怎么办?”
孙悟空松开手,睫毛一颤。“当初是他救的我,教我七十二变,教我筋斗踏云,教我诸般法术,教我人情习- xing -,凭什么做回那个金蝉长老,他就能什么都不认了?!”
说至最后,他声音一厉,裂云震木,惊起飞鸟重重,晦暗了眸中摇摇欲坠的如水哀红。
朱悟能原以为孙悟空是当年莲池盛会惊鸿一瞥下才猛然心动,听得他们这前尘渊源,不由一愣。“大师兄,莫不是上天庭前就认识了师父?”
孙悟空闭目咬牙,声音嘶哑如带哭腔,却不见眼中有泪。要哭,五百多年前早就哭够了。
“菩提法师,是他一时兴起下界游玩的法号。当年他自黑熊精手中救下初生懵懂的我,教我百般武艺法术神通,却于一朝之间消失无影。我先在水帘洞称王,后上天庭做了那弼马温,莲池盛会上见着那人,方知他原来是天上那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金蝉长老。可笑我踏遍神仙洞府,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了他百年千年,被欺瞒了百年千年,原来我这石猴弟子,不过是他魂游下界时偶然兴起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他说着,眉宇灰暗,声线喑哑。
哪怕他经受过刀砍斧剁火烧雷击的痛楚,咬牙挨过被丹炉烈焰焚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煎熬苦楚,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美猴王,却终究败在了一人身上。
朱悟能默然,想这前缘纠缠,大师兄和师父之间的恩怨瓜葛怕是冥冥注定。
“大师兄,你说菩提祖师给你取名悟空,是望你皈依我佛,万事皆空,觉而不迷。既然如此,不如顺应世事,别再迷妄固执了。”
他叹了口气,“你喜欢一个人,自己却落不得欢喜,又何必呢?”
别再像他这样,活得像个没人要的傻瓜。
“喜欢?”孙悟空眸中一红,明明嗤笑着,却又像是磨砂般失了声,“我初时待菩提为师,后来待金蝉为友,谁说的我喜欢?我又喜欢什么?自讨苦吃喜欢他无情,喜欢他对我动辄打骂?”
高高在上的金蝉长老冷若冰霜,堕入凡间的玄奘法师心有他属。
“当初在天庭,你们一个个就说老孙我藐视天庭戒律,欲与佛祖坐下弟子苟合,可笑,我什么时候认过?不过是天帝老儿肆意污蔑,欲借此制服老孙!此次取经不过是奉观音之命,待我寻着时机,定要摆脱这紧箍咒的桎梏,回花果山水帘洞逍遥去,做我一众猴子猴孙的大王,再也不做这破取经和尚,也不做他唐三藏的徒弟!”
孙悟空泄气般恨恨说道,手中金箍棒砰地一声砸了下地,震响如雷,掀起尘灰落叶。
朱悟能被惊了一跳,双眼瞪如铜铃看着孙悟空。孙悟空深吸一口气,收起金箍棒时连嘴唇都在颤抖。
“大,大师兄……”朱悟能颤巍巍抬起手来,指了指孙悟空身后。
听得脚踩树枝的咔嚓声响,孙悟空不由得一愣,心头也渐渐发冷,如坠冰窖。
“大、大师兄,这回可不是我告密,是师父自己走过来的啊!……”朱悟能急急避开,以免被卷入这两人风波之中。
有什么似鱼浮出心头水面,嚼咬着每寸脉络。
“师、师父?……”孙悟空僵硬地转过头去,似是没料到般,不知所措,“师父,我……”
唐三藏就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水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我本来不过是想问你要不要喝口水,可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孙悟空舔了舔嘴唇,额角冷汗漓漓,声带喑哑,“没有。”
“没有?那我的好徒儿,你倒是说说你方才说了什么?嗯?”
他缓缓踏近,脚步看着并未施力,却将那些枯桠干枝生生碾断。
清脆声响带着慑人的沉重,于山野孤鸣之间让人蓦然心惊。
“摆脱我去逍遥?再也不要做我的徒弟?”
唐三藏闭上眼,连笑三声,“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啊!”
孙悟空心如鹿撞,脑内一片混沌,“我并非有意出口!”
“那就是无心之间道出的心里话了?”唐三藏唇角笑意冷然,负手而立,“悟空,你不说这番话,为师怕是永远都知晓不了你心意啊。”
孙悟空从来无畏,可这一刻他看着唐三藏,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个对他从来冷然相对的金蝉子。永远捂不热,永远被误解,永远被推开。
【——金蝉长老,这孙悟空罔顾天庭法规,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替长老你续命,按律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你可要为他求情?】
【——……弗。】
【——如此最好。来人,奉天帝之命,立刻把这弼马温孙悟空押至无天界,剜肉施刑,刑满百年,方可释放!】
孙悟空神色微滞,任由唐三藏念着紧箍咒,咬紧牙痛呼出声却也不求饶。
手臂在打滚间被地上枯枝划出道道血痕,而那殷红鲜血比起附骨之疽的疼痛,还不如说是引人心疼的装饰品。虽然那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
你看,金蝉子不会为他求情,唐三藏不会对他心疼。
早就习惯了。
只是……忽略间,心脏却怦然一跳执着地细细作痛,如绳线剜割着敏感柔软的血肉,通天疼痛间碎裂成万千小块,喷洒而出的血液如灼热岩浆,滔天热度下把肌理灼得一点不剩,连心脉的跳动都成了一种要死不能的负担。
孙悟空无法呼吸地抚着胸口,两眼睁大间血丝迸裂,似心头血一泓倒流。
一旁的朱悟能终是看不下去,担心着踟蹰上前,“大师兄……你没事吧?”
孙悟空小脸涨成紫红,他颤着双膝起身,咬牙出口,“没……事……老毛病了。”
唐三藏深幽双眸听得这话,终于变了一丝神色,顿住了念咒的低语。
他这个徒儿,从来倔强得让人无可奈何,也让人隐隐心疼。
若不住口,这傻徒儿是打算任由他罚到消气为止?
唐三藏摇摇头,拂袖将孙悟空扶起。
“罢了,这次暂且谅你是无心之言。”
孙悟空微喘着,没有回话。
虽非故意,可也并非无心。
他是想过走。
在那五百年里。在被那人收为徒时。
可他胸怀的傲气,却每每被这人击碎得一干二净。
当年他为了金蝉子不计- xing -命奔马相救,而今他护送唐三藏以命相护走了一程又一程。
孙悟空承认。他是放不下他。
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
可笑这人给他取名悟空,意欲让他皈依佛祖,可到头来,他却只皈依了这个僧。
唐三藏拧开水袋,给孙悟空喂着水,淡淡瞄了他一眼,“只是此次虽不罚你,有一事却须你谨记。观音祖师既将你交给了我,你便一辈子是我的人,任谁也改不了,想走也不能走。”
孙悟空抿着唇,闭目间声音微颤,“徒儿……答应师父。”
除非这人赶他,不然他不会再走。
一旁朱悟能看着他们,摇头叹了口气,偷偷在旁低语了句,“一顿板子一颗糖,真是好手段啊……”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如来佛祖和观音祖师会派师父去取经了。
只是还有一事他不明白,大师兄这么要强的一人,低到这种程度,真的值得吗?
当年那人意气风发高谈论阔,无畏苍天鬼神,敢以地为靴,以天为袍,叫那太阳做他胯/下坐骑,叫那清月做他冠上明珠。
他注视了那人几百年,如同注视着自己遥不可及的梦。
可如今那人跌落至尘埃里,在唐三藏手里作着困兽之斗,可当真值得?
“以后莫要再说气话了,为师会当真。可知道了?恩?”
唐三藏拧紧水袋,掏出巾帕一抖,手下力度甚是轻柔地拂去那人臂上血水。
孙悟空一听哑然,眉眼暗了下去。
“徒儿的脾气一向这样,师父你知道。”
他咳了几咳,声音低闷,带着沙哑。
“那为师的脾气如何,你应该也知道吧?”
唐三藏叹了口气,拍拍他这大徒儿的脑袋,丝毫不知那人心中所想。
这几百年,他如何不知这和尚的脾- xing -?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那双黑曜眸子,静时幽若古潭,怒时气慑众生,笑时春风十里,是如来老儿偏爱的涟漪不起,是观音老儿怜爱的悲悯万物,可偏偏没有他满心祈盼的脉脉柔情。
愿普渡众生,却不愿渡他。对众生有情,却对他无情。
孙悟空摇头低低笑了笑,笑意如水流了一脸,“徒儿愚昧至极,师父若想我知道,余生还请多教导教导。”
唐三藏一怔,心头有莫名情绪如潮翻涌,滚至喉间却又喑灭了下去,寻不着一丝痕迹。
最后,他只能无奈打了下那人的头。
“你这只猴子……”
真是每每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
嗯?
你做梦前能不能多想想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