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耷拉着眼皮抬起头来, “你是从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翠鸟回他,“我从大千世界来, 你自然不曾见过大千世界。”
鱼怪一愣, 倒不曾想到这鸟儿也是伶牙俐齿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
翠鸟一听, 眼里噙了水意,“春来了,我与族人一同北飞,却不料途中失散,只得来这儿歇歇脚。”
原来是红尘之中的候鸟。
鱼怪呆在水里,看着枝上那唧唧喳喳毛色茸绿的鸟儿,晃着眼,心里一动。
“哎,你既从大千世界来,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大千世界是何种模样?”
“你没见过?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翠鸟惊讶地瞧着他,摇头晃脑着叹了口气后,神色中带着留念和希冀,“那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三山五岳,四泽六水,云梦澜起,春草碧色,锦绣如画……举目所见,无一不是胜景。”
这半生都于普陀度过的鱼怪心间渐起波澜,敛着眼,哑了声。
“当真这么美?”
“当真这么美。”
“那冬季返南时,你若再途经此地……便再来与我说说你见过的人间景象吧。”
那日天光明媚,打在枝叶间,投洒下一片清影。鱼怪和燕雀自此之后,有了一个专属两人的约定,冬南春北,天杪行迹如同季节落笔的诗,一行续写着一行。
“大鱼,我这回看到人间的京都了!不愧是一国重心啊,那儿到处都是巍峨宫阙,琉璃盖顶,碧瓦飞甍,气派极了!……它们还有夜市,每到晚上十里长街灯火盈盈,行人拥簇热闹非凡。人类有这么多享乐,我也真想做个人。”
“大鱼,我前不久去江南过冬了。那儿秦淮十里桃叶渡江,尽是临河水阁穿叶石栏,四时都是烟雨蒙蒙绵绵霏霏……我在那儿过冬,也都快酥成一滩水了。对了,我还看到一个女儿家抬眸望男儿郎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以袖遮面,羞羞答答问一句,‘你总瞧我做什么’,你猜那男儿郎怎么说的?”
燕雀说起这事时,两眉弯弯,双眼细细。
“他呀,说‘你瞧着可真像我今后的媳妇’。真是甜煞人也,你说是不是?”
鱼怪听她讲着那些中原风光,人间轶事,脑里勾勒出一幅幅画面,不知不觉间也浸润了一颗凡心。
“这有什么甜的?”他不解风情地回答。
燕雀哼一声,“那定是你还没开窍!”说罢,她顿了顿,嗡嗡着声音瞧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喜欢?”
“喜欢啊……就像你看过万家灯火华光十里,却还是只钟爱夜色无垠里的一颗星。是占有,也是束手就擒。”
“我不懂。”
燕雀默了默。
“你见不着时会想他,见着他时内心翻涌反而难以启齿,这便是喜欢了。”
鱼怪顿时五味杂陈,咋着舌神色复杂。
“若你说的这些就是喜欢,那我还喜欢我师父呢。”
雀鸟愣睁着眼睛,似是被震得呆住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万千佛,我只中意他一个。没见着他时,心里翻着浪想了许多,可见着他,却每每寡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燕雀摆摆爪子,生怕把这鱼儿引到了歧路。
“这可不是喜欢,这可不是!”
鱼怪抬头,眯着眼直直盯着她瞧,“那你说,到底是什么喜欢?”
燕雀张着鸟喙,结结巴巴顿了许久。
到了最后,她低下头去,将头埋进羽翼丰满的身体里,声音微如蚊呐。
“就比如……就比如啊,我想给你生孩子。”
那年春夏来得格外早。翠意铺叠着天地,染了一层又一层。而燕雀,早在天气回暖之际便已飞走,云天渺渺,留不住转瞬即逝的踪影。
他终究没来得及问她最后一句话究竟何意,正如未知情字,他已先入尘网。
他依旧呆在他的池子里,听观世音日日讲经,面对千千万万的弟子,面对浩浩荡荡的众生。
而他只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粟,浮游里的芥子。
偶尔,就如水中划过一瞬涟漪的偶尔,观世音会转过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温柔如水地投去一瞥,似是瞧他,却也不似瞧他。
鱼怪每每这时都会心里怦然一动,跳得咚咚响。
他紧紧揪住身旁的莲叶,将头埋入水底吐出一连串泡泡,不敢回视那人的目光。
心意张惶。莺飞草长。
那年燕雀最后一次途径普陀山时,她发现鱼怪的眸底,多了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知道,那是痴。
她在千千万万人眼里,在水中倒影的自己眼里,都曾见到过这神色。
她没有想到,竟有一日,那条迟钝的鱼也终是开了窍。对着不是她的一人。
“雀儿,他刚刚对我笑了,你瞧见没?”
鱼怪摒住呼吸,压抑着起伏的声音。
“瞧见了。”
“那你说,师父是不是也是喜欢我的?”
鱼怪向她求着证,又或是求着一种安慰,眼里烁着隐隐的光。
燕雀俯头瞧着他,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潮水袭涌的悲哀。
这世上最大的错觉,就是你看见他对你笑以为他也喜欢自己。
她看过太多这样的开头,也熟稔所有不尽人意的结局。往往深陷迷执无可自拔,最后只能拉扯着一同覆没以死作结。
燕雀摇了摇头,“你自己去问他吧。”
她知道任何开解都无力。
别人告诉你悬崖危险,还不如自己一跳而下粉身碎骨证明得彻底。
鱼怪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剩下无尽的泡泡,湮灭于悄寂。
那日,他第一次幻成人形,赤身**地,一路淌着水珠,一步步走向那人。
“师父。”
观世音回过头时,看见的便是不着丝缕的那人直直望着他的双眸,执拗而又痴狂,像漫山燃烧的花火,带着刺目的亮丽。
“怎么了?”
鱼怪咬着唇握着拳,却不曾把目光移开一瞬。
“师父既怜爱众生,那我是众生其一,师父可也怜爱弟子?”
观世音不知他何来此问,没有犹豫地点头,神色不变,“自然。”
鱼怪亮了亮眸子,“师父既普渡众生,那我是众生其一,师父可也愿渡弟子?”
观世音觉得这个徒儿今日有些怪,心下有了隐隐预感,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颔首点头,“自然。”
鱼怪咬唇一喜,单膝跪地,朝着他端端正正做了一揖。
“徒儿的苦便是师父。师父既救众生出苦,怜爱普渡,那师父……可也愿意救我?”
“……”
观世音默然而目色幽沉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丝不挂的少年,看着他鱼鳞半现人不人妖不妖的面庞。
“如何救你?”
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复慈柔,隐隐清冷。
鱼怪却丝毫未察地,仍旧满怀希冀地看着他,犹如看着毕生之光。
永远只为了追逐那么一道幻影。
“怜我,惜我,疼我,护我……爱我。”
竹林阒静,风过无声。
观世音的回应让他等了如有半刻之久,心脏跳得快要爆炸。
他说,“……好。”
仿若尘埃落定。
……
“雀儿,我有一事始终不明。”
鱼怪向她道起那段告白旧曲时,眼中模糊如浮着雾影。
“他说了怜爱,他说了愿渡,他说了好。可为什么……”他回想起所有依稀相伴的痕迹,神色恍惚如蝶飞心绪,“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呢?”
他仍旧只是观世音多如沙粒的弟子里的一个,他仍旧只能遥遥看着他,除非压下所有卑微的羞耻,主动前去找那人,那人永远都不会前来相寻。
除了讲经时偶尔不经意的点名提起,除了少许时刻的佛法对论慷慨淋漓。
他们依旧是师与徒,人与鱼,佛与众生。
燕雀能说什么呢?
她眸色哀凉地望着鱼怪,心中话语翻滚着,却怎么也道不出口。
傻瓜啊……
菩萨终究是菩萨,再温柔,再怜爱,也不只不过是因把你当作众生其一。
而不是众生唯一。
那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有情,又何尝不是多情到极致的无情。
他的怜惜,他的疼爱,他的相护,是再泛滥易见不过的存在。
却引诱着第一次动心的人,一步步沉沦踏向万丈深渊。
那夜,鱼怪现了形,脚步无声地踏进了观音殿。
殿中没有光亮,了无边际的暗色包围了四周的佛像。而在殿的最中央,琉璃盖瓦的天花板下,有隐隐金光。那是金莲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