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金蝉子,又何尝不是金禅子。担负着一人乃至一界的重重期望。
这世上,只有他没有资格享乐,也没有资格动心。
返还天界后不出二日,孙悟空便上门寻了来,说是他下界这几月他日日都在这儿守着,就盼着哪日能等他回来见上一面。
“我知道长老回来,是万万不会去通知我的。长老不找我,那便只能我老孙来找你了。”
金蝉子却不知何故,终日心绪不宁的,心中如蔓杂草,便拒了孙悟空没有相见。
那时他不知道,那人有满厢的话要跟他说。
可哪怕知道,或许那时的他也不想听吧。
“金蝉,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在降妖时受了伤?”
如来于一次讲坛论经后,特意将他留了下来,拳拳相问,语意关切。
“弟子无碍,多谢佛祖挂怀。”
金蝉子抿了抿唇,“弟子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佛祖说看破,可弟子近来在想……若未曾深入,何谈看破?不曾入世,何谈出世?不曾动心,何谈平心?”
“金蝉。”如来打住了他,明明面容慈悲却不知为何看着也像目空一切,声音冷了下去,“你以前从不会想这些。”
“弟子逾越!……只是下界一遭,突然生了一些感悟。”
金蝉子低下了头,声音微沉。
“可与那孙悟空有关?”
如来绷着面容反问,威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像一阵无声无息砸落于心口的穿堂风。
金蝉子顿了许久,青烟袅袅,云雾腾绕,而他的回答也像是湮灭在那一念渺渺里。
“与他无关,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
全都是弟子一人所思所想……所思所想……
那一声声回响在殿中四处跌撞,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逸的出口。只能冲得头破血流,窒息而亡,栖身于片刻失音。
“金蝉,你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修佛,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弟子知晓。”
“你是我座下二弟子,也是佛界将来的二把手。一半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弟子明白。”
“你下去吧,找伽叶看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好好歇息。”
“……弟子退下。”
那是金蝉子心头第一次有了惑,却无人能替他解。
他背后的净土宫殿庞大而又辉煌,玛瑙明珠,就像眼睫上跃然的幻梦。
可又有谁知道咫尺之间那流沙泡沫堆积成的大厦会不会轰然一声倾颓裂尽?
金蝉子一步步踏下了玉阶,眉宇孤光映清酒,白袖浮盏饮新雪。
空云幽茫,天地孤鸿一人而已。
自那之后,金蝉子不知为何病倒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是被蘸料刷过。可哪怕如此,他却总咳着强撑着说自己没事。
伽叶看过他几回,说恐怕就是当初那入体浊气作的祟,佛祖已让他带了些从西王母那讨来的灵丹妙药,于去除浊气颇有成效。金蝉子没有拂拒一概吃了下去,可却依旧病体沉沉缠于床榻,不曾有任何改善,身形一日日消瘦了下去。
“长老,那弼马温孙悟空等了半日,又在外头求见了,你可要见?”
“咳、咳咳!……不见,让他回去吧。”
“他……他说,他已经一连百日不曾见到长老你了,担心得很。”
“……”
“那弼马温还说,他不见长老你一命,绝不会走。”
“……罢了,你把他带至门外说话吧。”
金蝉子本就万绪如麻昏昏沉沉,这会儿想到孙悟空更是一阵头痛。
那人总让他大出意料,也总让他无从招架。一举一动像是要燃尽世间百般的热烈疯狂。
他对那人……赶也赶了,漠视也漠视了,可孙悟空却依旧不依不挠地缠上来,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根本无所谓什么飞蛾扑火,也无所谓什么疼。
“长老,他们说你受伤了,你哪伤着了?还好不好?!”
孙悟空不住敲打着门上铜环,声音微哑带着颤,金蝉子几乎一听就能想象得出那人究竟是如何一副焦急神情。
“……还好。”
屋里有些冷,他抬眸看向窗格,有清耀如水的光芒一跃一跃投洒进木窗,斑驳一地- yin -影,就像……
就像是那人的琥珀眸子。
“长老,你让我进去,我就看你一眼行不行?”
孙悟空满是哽咽地拍着门,那一声声拍打,仿佛阵阵波涌江潮落在心头上。
冲刷着不为人知的暗礁。
“不行。”
金蝉子的声音有些凉,却拒绝得直截了当。
“他们说佛莲能治好你。那、那我去把佛莲采来,你是不是就能见我了?”
“别犯傻!佛莲普天之下只有五株,各个举世无二,珍贵无双,皆由符兽看守于昆仑之巅。你是想,咳咳……把命搭上去吗?!”
金蝉子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那人回答。就连风声都无声无息,只剩一片悄寂。
“你若只是想见一面,我放你进来,别去做傻事。……孙悟空?”
心头仿佛倒挂着沉沉铁块。他拖着病体晃晃悠悠地下了榻,嘎吱一声打开了门。
空无一人,落叶卷地。
金蝉子怔怔站了许久,眸色浮动。
最后他被屋外冷风吹得一颤,才回过了神。檐下海棠不知为何蔫蔫衰败着,百无聊赖似透支了生机。
“罢了……那孩子不傻,会知难而退的……”
他低低说着,拢紧了领口,可如波思绪却荡着涟漪怎么也静不下去。
“长老,你怎么站在屋外面?快回去吧,外头风大。”
从药房提着一罐黑不溜秋的药壶回来的仙童瞪大了眼,忙迎了上去扶他回屋。
金蝉子漫不经心嗯了声,却突然想到什么眸光一转,双瞳如沉浓墨。
“从这儿到昆仑巅要多少时日?”
仙童挠挠头,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这最快,也要半日吧?”
金蝉子静了静。若此时去追,先不说他体力不支,就算他体健如初,怕也是晚了一步。
如今之计,怕是只有……
“帮我去把婆娑镜拿来吧。”
明明病体沉疴,可一截白袖映着海棠松竹,红花绿叶,那背影看着就好像仍旧风姿宛然君子如玉。
“长老,你拿婆娑镜是要护何人?你都病到这份上了,就别管那些子杂事了吧!”
“不必多话,替我把婆娑镜咳、咳咳……拿来!”
婆娑镜照见婆娑,哪怕隔着三千世界,也能将法力成效加持于所要相护之人身上,以一己之力保全要保护之人,替其担负所有致命之伤,是佛界中的独门秘宝。
只是如今他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做什么自寻死路去护他人?
那刹飞鸟径绝。
只有渐渐阖上的沉重屋门如见证过百般无言的纷繁心绪。
这世上,只有佛救众生,哪有众生救佛之理?
更何况……
他曾经还可能是他师父。
哪怕他从不承认。
【——我不信佛,也不信缘,我只信你。】
就这么一回吧。就护他这么一回。
从此以后过往扯平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孙悟空去看破他的四大皆空,他去修他的佛法金禅。
然后,此生陌路再无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qwq依旧完结倒计时,明天端午就要结束了,不能再和伙伴们浪了
最后,突然想起来,还没祝你们端午快乐哈哈哈!!!
么么哒,端午哈皮~
第75章 /摧心焚骨不渝志
金蝉子用婆娑镜不惜自毁心脉护下了赶往昆仑巅夺取佛莲的孙悟空, 可这一切, 他从没有说。
屋里似乎朝夕夙夜都是尘埃飞舞,沉沉昏暗。照不进天光,就像永远隔着一人。
而蒲团上一滩污血, 触目惊心地掩藏在- yin -晦之中,似发着霉,腐朽得不堪一击。
“长老,我回来了,我把俱勿头采回来了, 你开门见我一面, 开门见我一面啊!……”
屋外那人磕着头, 尘土飞扬间声音不住哽咽,就像把所有希望系于一线摇摇欲坠。
隔着一扇木门, 外面天光临照,清耀如水,里头烛火黯淡, 昏暧无明,而金蝉子就坐在席上, 握着药匙的手再也无力, 就连胸口也抑不住从脏腑翻涌而上的腥涩滞血。
“……回去。”
那声音再不复往日平稳, 就像是从紧咬的口齿间生生挤出了两字, 滚落在地上,砰然激起了一层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