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燕麟晗,穆知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穆知然的家仆皆是长安城中的普通百姓,无燕珏那般镇定,一月前见神策军将府邸团团围住,谁也不敢随意迈出大门一步。直至今日穆知然回来,诸人慌张神色仍未收敛。
穆知然担心冉泽清,刚一进屋便询问冉泽清情形如何,家里老仆是跟了穆知然最久的人,也与冉泽清熟络,然老仆讷讷摇头,只道自己已被禁足在此一个多月,外头情形如何只知晓大概。
穆知然神色一紧,他已明白此番风波恐怕没那么简单。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但愿燕麟晗能忍住脾x_ing,等天子动作。
约莫过了几日,天子似乎想起燕麟晗与穆知然已回都,这才派人来传旨让二人前去早朝。
穆知然整肃衣冠,执笏列于文臣之列,他虽统领苍云军四月,却是以文臣入朝,故而穆知然如今官职仍是四品左谏议大夫。文武两列臣官队伍立于平台之下,敛手垂目,只等天子训示。
天子端坐于龙座之上,目光自文武两列臣子身上一一扫过,半晌后,天子目光定在文臣一人身上,天子眼底掠过一抹寒光,旋即又恢复往日神色。
“穆大夫回来了。”天子淡淡一问。
听得天子点名,穆知然自文官列走出,执笏跪地,向天子拜了一拜:“微臣参见圣人。”
天子抿嘴而笑,并未急着让穆知然起身,而是又将目光转向立在武臣列中,眼光飘在穆知然身上的燕麟晗道:“燕侯也回来了。”
天子声音懒淡,在他人听来天子不过是寻常问询,然在燕麟晗与穆知然听来,天子这般随意问话,不过是故意将心思掩盖住罢了。燕麟晗驱前一步,与穆知然一般跪在天子脚下:“臣参见陛下。”
天子见一文一武两位大臣恭敬跪着,这才挥挥手道:“皆起来罢。”
燕麟晗与穆知然两人一同再谢天子,而后站起身来。
“这次出征你二人辛苦,穆知然水淹范阳当是好计,朕本是打算待你等凯旋而归大嘉封赏,可一个多月前,朕收到一份密报,朕不得不先放下这等心思了。”起先天子话语还带温和,往后却是愈加冰冷,文武百官发现近来天子愈加冷酷,稍不称意便会削职去官,就说那侍御史冉泽清,只因为穆知然说了几句好话,便被投入大理寺中,x_ing命堪忧。如今百官听得天子口气,谁还敢替穆知然说上一句话来。
燕麟晗骤然睁大双眼,一个月前的事就是赵从龙遭遇伏击之事,区区一桩小事,天子竟要问罪,想起穆知然当初劝告,燕麟晗预感此番朝会,自己怕会大祸临头。
穆知然亦知晓天子所提何事,他再次跪向天子,朗声道:“赵从龙将军遭伏是臣所料不周。”
天子眯起双眼,嘴角边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来:“赵从龙听谁的话,朕还是知道的。”
这句话刚落下,穆知然心中一颤,他忙侧头看向燕麟晗,以目示意燕麟晗快些跪下请罪。虽是不情不愿,在天子面前,燕麟晗还不敢造次,又见穆知然焦急望向自己,燕麟晗屈膝跪地向天子请罪:“臣未及时拦阻赵从龙将军,是臣之过,与穆大夫无关。”
天子身子往后仰了仰,收起脸上冷笑,这才是他要的答案。然他并不觉得满足,天子点了点穆知然:“从前穆大夫时常于朝堂之上指摘燕侯,如今怎变了人,要替燕侯顶罪了?”
穆知然知晓天子这是要离间他与燕麟晗,若是换做从前,穆知然倒还会顺着天子意。如今,天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拿燕麟晗下手,纵然违逆天子,穆知然也得尽力护住燕麟晗。穆知然执笏再拜,侃侃言道:“臣非是为燕侯顶罪。臣手捧帅印,是一军主帅,燕侯为副帅,不论是燕侯犯错,亦或是赵从龙犯错,皆因臣督军不严,此乃臣之失职。”
天子眉梢微微蹙起,一时大殿内阒静无声,半晌后,天子挑起嘴角,意味深长地道:“穆大夫,你的心也太广了些。”
在场朝臣不知天子为何会说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上去天子是在训斥穆知然,可语调中并无半点不悦。诸臣面面相觑,如今天子心思愈发难捉摸,他们只得静默立在龙座之下,看跪在高台下的穆知然如何回应。
穆知然却回道:“臣不解圣人何意?”
朝堂内响起一阵窸窣接耳声,谁也不曾料到,穆知然竟会如此问。
天子显然也未料到,愕然自眼底一闪而过,天子忽笑了起来:“穆知然,朕是愈发的欣赏你了。”天子顿了下,似在思量什么,须臾后接着道,“你领苍云军不过四月,军中人听谁的朕还是清楚,赵从龙擅自出兵遭伏与你无干。这支苍云军是燕麟晗你一手带起来的,他们违令,就是你燕麟晗御下不严之过,朕若不严惩,以后大唐的兵谁还会听帅命?再者,去年冬*你虽领兵击退叛军,却斩杀降将,险些激起降将军中哗变,穆知然曾弹劾你贪功冒进,朕念你得胜并未追究,原是想给你改过机会,可如今却仍是冥顽不灵。听朕旨意,燕麟晗贪功冒进,御下不严,削去定国侯爵,不得再入朝议事。穆知然水淹范阳有功,本该赏,但军中出事你主帅也要担些责任,朕不罚你,也不赏你,仍是四品左谏议大夫。”
天子这一道命令无疑是秋日惊雷砸在了诸臣的心头,自冉泽清被投入大理寺后,诸臣顿觉天子手腕愈加狠辣,不想天子竟是连先帝赐予定国侯的爵位也一并收回,同时免了燕麟晗入朝议事,这无异于将燕麟晗罢官。不过也有人心道天子并非狠厉之人,看天子对穆知然的态度,倒要好上许多。
穆知然跪在地上,忐忑不安,看似天子对自己无惩无罚,实则天子将所有罪名都按在了燕麟晗的名下。行军作战难免失策,赵从龙遇伏本不是重罪,偏偏天子手腕雷厉,其实在朝诸人皆明白,天子早就想动定国侯府,只是随意找个理由罢了。
虽做好了准备,听得天子这道旨意,燕麟晗心中愤然。然他仍是大唐朝臣,不可违逆,燕麟晗跪地领旨谢恩,却是心如死灰。
☆、处暑
退朝之后,天子睨了一眼黯然退出的燕麟晗,命人将快要走出紫宸殿的穆知然唤了回来。穆知然本意先去燕麟晗府上劝慰几句,免得燕麟晗手下将领听得天子旨意起了哗变。穆知然刚追上燕麟晗,还未开口,天子随侍卢公公唤住了穆知然。天子宣召,穆知然不得不去,燕麟晗瞧见穆知然眼中惶色,洒然笑道:“我知你要说何事,你放心,目下我已无兵无权,岂能翻天?”
穆知然倏然沉下脸来,低声斥道:“这句话就不当说。天子唤我定还有事,许有转圜余地,我去去就来,你先安抚赵将军情绪,我担心……”
燕麟晗伸手拍了拍穆知然瘦削肩膀,觉得不过几日未见,穆知然又清瘦了些许:“多谢了。”
穆知然还想再叮嘱几句,那边卢公公催得急,穆知然只得言晚些时候会去燕麟晗府上,燕麟晗拱手回礼,而后转身离去。
穆知然离开长安四月,走时天子身边随侍乃是先帝颇为看中的权宦李辅国,因其保当今天子登基有功,纵然当今天子曾与李辅国不睦,登基后仍留李辅国在身边随侍。如今,天子身边随侍换人,宫中亦不见人提起李辅国,穆知然心底捉摸一二,料想李辅国已然失势。四个月朝局风云变幻,穆知然此时有些后悔,若自己留在朝中,是否能护住冉泽清,如此他却又护不住燕麟晗。
思索间,穆知然已跟随卢公公来到紫宸殿东的便殿,卢公公命穆知然在殿外稍歇片刻,一人入殿禀告,未几殿内传来卢公公传唤,穆知然整肃衣冠,恭敬踏入殿内。
天子已除去一身朝服,换了便服随意坐在案几前,穆知然及至天子近前跪地叩首,行君臣之礼。天子摆摆手,点了一处让穆知然落座。待穆知然坐定,天子让卢公公先退出,这才对穆知然道:“穆大夫似是对朕早朝旨意有所臧否。”
穆知然料定天子再次传唤,是为了早朝一事,又见天子屏退左右随侍,显然天子是想听真话。可穆知然心里却在揣测天子真正心思,眼前这位天子,可谓登基之路极为不顺,前有张皇后打压,后有李辅国阻扰,本以为这位置会悬上一悬,不曾想这位天子竟杀出重围,不知用何手段,让李辅国倒戈张皇后,连夜将张皇后杖毙,神策军权尽归于天子手中。天子只花了一步棋,就将天下稳稳攥在手中。自安禄山叛变之后,大唐岌岌可危,皇权散落,先帝为人懦弱,又偏听偏信,自不敢过多聚拢皇权,而今这位天子却不一样,从他冷酷眼眸中,穆知然就能探知一二。
穆知然敛神回道:“圣人此举的确有些过了,圣旨已下,臣等只有遵命。”
天子讥笑:“苍云军自太宗皇帝始立,又经雁门关一役,朕听说军中不少人对李唐不忿,言玄宗皇帝对薛直处置一事不公,一直耿耿于怀,朕又怎能对他们掉以轻心。”
穆知然心底倏然变冷,他原以为天子是为聚拢皇权,削定国侯爵杀一儆百,让武将们不敢造次,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揣测出天子心思。一把用着不称手的刀,天子会毫不犹豫地弃了。刚朝堂之上,天子提及去年冬日燕麟晗斩杀降将之事就是天子心中的一根刺,天子的皇位来之不易,戒心甚重,绝不允许有人违背他的旨意,燕麟晗斩杀降将一未提前禀告,二乃出自私心,天子深感皇权受到挑衅,自是将这一笔记在心中。彼时狼烟未平,天子重惩燕麟晗动摇军心,故而隐忍至今日,才动了心思。穆知然心头涩然,他原意以此范阳之战让燕麟晗领下军功,抵消天子心中猜忌,不料弄巧成拙,自己所为亦被限制。
“穆知然,你太聪明了……”天子见穆知然低头不语,忽然一叹,似是自嘲道,“从长歌门里走出来的人皆与他一样,总喜欢揣摩我的心思。”
天子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穆知然不解何意,又听得天子道:“不过这个冉泽清倒是不一样。”
从天子口中听得冉泽清的名字,穆知然抬起头来,迎上天子目光。原来一直在紫宸殿内叩见天子,从不曾近距离打量,如今再看,天子自有一种睥睨天下不怒自威之像,穆知然跪下身来,朝天子拜了一拜:“冉泽清乃是因臣才入大理寺,一切罪责臣愿替他担下。”
穆知然将头埋在地上,不知天子是何表情,又过了半晌后,只听天子声音自头顶冷冷传来:“你问朕为何说你心广,朕告诉你,你心里要救的人太多了!一个是冉泽清,一个是燕麟晗,还有郭子仪和赵从龙,以及那二十万苍云军!你心里装的快及半个天下了!”天子骤然喝斥,怒意喷薄而来,穆知然感受到圣意怒涨,却是不敢回驳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