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方明珏一行到达东阳的前两日,一个满脸碎胡子,蓬头垢发,形容憔悴的高大男子抄着袖子背着包袱,牵着一匹随时都能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的马儿,走进了东阳城。
东阳城依山傍水,城东城南俱是码头,河流交错纵横,轻舟驶过坊间。
萧乾随意把马往桥下一拴,蹲到岸边洗了把脸,稍微捋了下头发。然后垂着眼盯着水面上这位兄弟的尊容,抚了抚胸口,生怕自己吐出来。
就算是北地千里追敌数夜,也未有如此形容不堪的时候,也不知小皇帝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来自己。但若要想在重重关卡之下见人一面,那是真不容易,尤其在他的轻功跌入二流之后。
萧乾忧愁地拍了拍自己的胡子,“挣点气,见媳妇就靠你了。”
找了间小客栈暂住下,萧乾也不收拾衣裳面貌,就跟个落魄闲汉一般晃悠到了东阳城大街上。耳听着当地方言,绕了没几圈,再对小摊贩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东阳话了。
他又找路边的真·闲汉换了身衣裳,打听了点事,便回去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天不亮,萧乾来到东阳城最大的城南码头。
此时四更刚过,离天亮还远着,但码头上却早已热闹起来。送货的大船都泊进来,依次排着号,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打着赤膊搬运东西,远一点的地方停着马车和牛车,都是运往城内店铺的。
萧乾左右看了看,瞄准一个人,径自过去:“大伯,您这忙着呢。”
监工的转脸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哪来的闲人,走着走着!”
萧乾立刻陪着笑,从袖内掏出几枚铜板,塞进监工手里,“大伯,混不开饭吃了,您体恤着,就三两日便可,多了不求。我还年轻,您看我这……一把的力气!”
萧乾演二混子演得极为入戏,胳膊一伸,直接把旁边路过的一个汉子背着的麻袋拎了起来。
那汉子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被监工一踹:“磨叽个什么!”
萧乾嘿嘿笑,直接将手上拎的麻袋一背,跟着前面那汉子走。监工哼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心下对着几个铜板的孝敬也有点满意,便拿过一旁的簿子,多添了一横,意思是多一个帮工。
这些帮工不止搬运货物,还负责牵引泊船。
所以当方明珏站在船头,负手望着远处渐近的东阳南码头时,便见微亮的天光里一艘小船破雾而来,为首一人的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等那人一抬头,河面起风吹起满面大胡子和一头狂Cao,那人眼睛一亮,唇角的笑几要压不住。
看清脸的方明珏:“……朕好像有点晕船。”
第63章 千方百计
皇帝出巡, 来到东阳,自然惊动了无数官员。
东阳太守一边套官服系裤带一边往外跑,马车赶不及, 便纵马往码头去。
大小官员闻风而动, 天还没亮全吓醒了,等到那船队在牵引下靠岸时, 方明珏便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跪在码头上,远处还有不断到来的马嘶声。
船靠岸, 众人下船。
东阳太守弯着腰, 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大晋使臣身边, 苦着脸道:“还请大人恕罪!都是小的疏忽,本以为按算程,还有一两日功夫才到, 来候着的吏员不得力,全是小人的过错!”
一府太守,对他国使臣自称“小人”。
方明珏在旁,心底发寒。怪不得有人说, 南越有文人,而无风骨。想着又是自嘲一笑,何必怪这些人, 自己不也是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吗?
大晋使臣淡淡扫了东阳太守一眼:“照你的意思,提前到了,反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东阳太守浑身一抖, 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又是一通声泪俱下的服软,还赶忙表示不仅备下了珍馐美酒,还有薄礼相赠。
大晋使臣在大晋不过是个五品官,日日要看人脸色行事,一来南越却风光了,连南越皇帝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当初的谨小慎微全然不见,翘着尾巴便道:“皇帝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行去驿馆歇息吧,本官先去乐呵乐呵。”
方明珏学萧乾学了个十成十,早便把脸皮置之度外,当下就应了。
视线再在人群中一扫,却见当初牵引泊船的汉子们早便被清场出去了。之前是不知来的是皇帝的船,眼下知道了,怎会再让几个苦力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大晋使臣被无数官员簇拥着走了,方明珏身边围着一圈大晋侍卫,上了马车,前往驿馆。
皇帝出巡住穷酸的驿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驿馆的掌事得到消息时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就算皇帝可以随意出现在茶余饭后蜚短流长里,但这不意味着平头百姓见了皇帝不害怕。尤其是在皇帝马上就要住进他这个一进门就要被蜘蛛网糊一脸的破驿馆时,掌事怕得都要尿了。
但他屁点权力没有,整个偌大驿馆算上他就俩人,一时根本清扫不完这废弃地儿。
就在他长吁短叹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街对面走过来,轻车熟路地给掌事塞了俩铜板:“王掌事,那个……是许监工介绍我来的,他说这儿有活计……”
说着,他往里探头望了望,随即满脸疑惑,像是惊讶这破落地方,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还能有活计?
“有!有活计!”王掌事喜不自胜,拽着汉子就往里走。
别说这时候来的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就算是条狗,估计王掌事也得拉进来。
东阳城不大,从城南到城西,马车慢慢走半个时辰也绝对到了。
王掌事本以为他这一老跑堂那一小,再加一个懒汉,赶在皇帝驾临前能把门面清理干净就不错了,却不想,这几个铜板请来的汉子竟然靠谱得不行,不仅清理好了门面,还把最大的院子和另外一间小院清理出来了。
整个破旧得跟危楼一般的驿馆,半个时辰便焕然一新。
虽然还是显得老旧,但至少不会跟城外破庙一个档次了。
“小伙子,叫什么?”王掌事凑过来问。
萧乾蹲在门槛上,擦了擦汗,往嘴里塞包子:“郑钱。”
王掌事一惊:“有志向!”
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套套身份,再听得萧乾这一口流利地道的东阳话,王掌事便捋了捋胡子,问:“老夫看你干得不错,这几日驿馆有大事,你就留下做个短工吧,银钱必是短不了你的,你意下如何?”
萧乾憨厚一笑,吃包子吃得满嘴油乎乎的:“管饭不?”
王掌事一愣,没想到是个憨货,随即大笑:“那是自然!管吃管住,放心就是。”
两人话音刚落,一队人马便转过街角,很快来到门前,侍卫开路,方明珏无宫人伺候,自己掀帘下车,一抬眼。
萧乾躲在门后跪着,似乎察觉到目光,偷偷一抬脸,露出一个满面油光的笑。
方明珏:“……”
大晋使臣似乎知晓方明珏自有一股势力,但他又很清楚,方明珏绝不会自己跑了的,因为这对南越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准朱昆知道了更高兴。所以他将大队人马都带在了自己身边,惜命得紧。
方明珏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侍卫,还俱是懒散之辈,驿馆内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院子,把一朝皇帝给挤到了小院子,只留下几个把门的。
萧乾太清楚朱昆的手下的尿x_ing,见状一面念着不出所料,一面为小皇帝心疼气愤。他选了间小偏房,就在小院子不远处,然后扛着锄头在门口锄Cao,耳目却警惕观察着四周。
方明珏虽然是个从小就过得很不如意的皇帝,但若说衣食住行上,除了眼下,还真未受过怎样的苛待。不过他已然练就了厚脸皮,对这些置身事外,进了小院子,随他而来的两名侍卫便骂骂咧咧站到门口,不再跟他进来。
方明珏进了屋,关上门,外面声音便隔绝了。
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了下。从大晋使臣毫无风声突然出现在京城,到现在,他身边总有一双双眼睛叵测地盯着,唯有现下,他终于得了安宁。
这小屋子不大,但朝向很好,此时正是晨光熹微,正有薄光透窗而来,通透明亮。
虽摆设俱是旧了,但却窗明几净,自有一番清静。
方明珏绕过帘子进到里间,目光顿时一顿。
临窗的案上摆着茶壶茶碗,旁边一个细口瓷瓶,里面c-h-a了株灼灼艳艳的桃花。几片花瓣被那茶碗内升腾而起的热气熏染得饱满欲滴,颜色更胜。
方明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有点热,却正好驱散一身破雾而来的寒意。
茶不是什么好茶新茶,但却融了一股暖热,一路过咽喉入肺腑,在心头缠了一道又一道。
方明珏蓦然想起第一回见萧乾的时候,萧乾傻了吧唧地拿烛火温茶,他有一瞬的晃神,心想,十几年来,好像第一回有人在乎他喝的是冷是热。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另眼看待,埋下了心障的种子。
一碗茶很快喝完了,方明珏伸手推开窗子,这面只有墙,没有门,见不到那些碍眼的身影,远眺都是雾蒙蒙一片,亭台楼阁,水乡景色俱是隐没。
方明珏正出神,便突然看见对面一个矫健的身影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开始敲敲打打。
守在墙外的侍卫听得心烦,呵斥了几句,萧乾就憨笑,装傻子。侍卫骂骂咧咧一阵,慢慢走远了,换个地方守。
萧乾敲走了侍卫,再借着地理优势扫了遍四周,这才放心地朝着那扇开了的窗户望去。
方明珏站在窗后,面无表情,但一双点漆般的眼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眼角慢慢泛了红,胸膛起伏着,似乎要将某些情绪压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