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两人相视默然。屋里众人已经走尽,冈村贤之助又一次伸手引路,久川重义未再多言,径随他迈开脚步。沿漫漫长廊绕过几个弯道,再跨过数道开开合合的栅栏门,便扑面没进一片潮霉而血腥的空气中。
目不可视的黑暗里,余下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咻咻的鞭声夹着着铁器碰撞的铮鸣,还有远处依稀传来的喘息与哀求,呼吸里尽是铁锈、霉尘与血气交杂的腥臭,几步之远,却仿佛身坠无间地狱。微薄光亮回归的一瞬间,却又万籁俱寂,入眼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y-in暗走廊,两侧铁门当关的监室,和偶尔从门缝中露出的一排暗红斑斑的刑具。
审讯室外已站起长队,冈村贤之助绕过众人先行进屋,久川重义便就势在队尾站定。报社副总编排在正前,循序数两人站着并不起眼的老花匠,再前方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不等多动,便周匝卫兵喝止。久川重义用余光打量着,狭长的走廊里,错落分布着手握轻机枪的士兵,刚好将一众人牢牢压在控制范围内。
辨认正在进行,按照队列顺序每两人一组进入,排除嫌疑者由卫兵引领自长廊另一头离开。后面的人看不到屋内情形,也听不清其中谈话,所能做的仅是在岑寂中等待,数着队伍以极慢的速度的缩减,就像用钝刀割r_ou_,只等磨光所有的耐x_ing与伪装。
这样的煎熬中,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又是一组人员离开,队伍已渐趋行至最末。就在前一波,久川重义眼看着花匠和隔壁办公室的小助手走进屋中,关闭的大门隔绝了所有可能逃逸的对话,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就像一场博弈,在赌局揭晓之前,没有人知道摊开的究竟是宝图还是匕首,而他只能等待。
这一次的时间格外漫长,久得让人分辨不清是不是忐忑之下产生的错觉。蓦然间,屋里乍起一声嘶吼,距离最近的几名卫兵最先反应过来,端枪闯入,铁门内登时响起杂乱的拉栓声,接着便是倾泻而出的枪响。瞬间的变故惊得方才出门的几人悚然回头,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制止。枪响骤歇,禁闭的铁门隔绝了细小的杂音,只余下大片慑人的寂静。
半响房门又是一响,一身军装的冈村贤之助缓缓踱步而出,衣缝笔直,军靴锃亮,平静得如同方才遽变仅是一场幻觉。稍许他清了清声,语句简省,脸上照旧看不出任何情绪:“j-ian细已经暴露,劳两位久等,现在可以走了。”说罢冲门外等候的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带人离开。
没有任何异议,所有人都巴不得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久川重义甚至听到几步外,报社同事如释重负的舒气。可他轻松不起来,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像一团洇了水的棉花,噎得人难受。身侧卫兵催促似的再次抬了抬手臂,久川重义颔首,迈步前行。
路过审讯室的刹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身侧沉重的铁门,一涓鲜红的血液,正自门缝下无声淌出。剧跳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沉下来,就像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清楚,不是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长廊很深,目光所及的远端,却有一线天光照进昏沉的监牢。
第11章 Ⅸ 长庚第五
时值动荡,一向人来人往的上珧图书馆,眼下也颇有些门可罗雀。旧式漆褐大门半敞着,露出里内晨光斜打的一道尘束,赵长庚放缓步履,目光从容地往四下巡视一遭,旋即抬脚跨入。
厅内安静得紧。身穿发白工装的年轻管理员端坐在侧对大门的柜台背后,手边书籍堆了两摞,正低头认真地编检书目。周匝三五名学生靠边角长椅歇着,或抄录专业笔记,或翻看时下流行的诗歌小说。一道足够五人并行的斑驳楼梯直通二楼,无人走动,愈发显得空旷幽寂。乍看上去,倒是一派平和景象。
赵长庚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径自走近前台,把夹在掖下的几本书册端正拢好,字头倒冲自己,隔着台面推递过去:“打扰一下,还书。”声音温和淳厚,不高不低,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既不显得过分突兀,也不至于被人遗漏,端得是恰到好处。
年轻管理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瘦长有力的指节擦过页面,快速将书收起,放到手边一摞尚未归理的杂物之间。然后他再次抬眼,自压低帽檐下泻逸的一点精光,清晰地捕捉到对方无声的唇语:“当家的不在?”
管理员审视着眼前灰布长袍的学者,似乎在考量这个打进门起就抛开一切试探与缓冲、直奔主题的男人究竟是否可信。须臾,对面再度发话,虽无声息,却有一股不容回绝的气势,从那看似温良的表象下倾泻而出:“杜秘书在二楼哪间?”
刹那间,所有高速盘旋于脑海的分析与判断行至终尾,管理员收拢视线,不动声色地将书籍册页检查一遍,拾笔在登记簿上写明归还记录,同时以口型回复:“201室,十分钟。”赵长庚笑了,点头示意:“谢谢。”
大厅又一次陷入沉寂,零星某处传来翻动纸叶的沙沙碎响,和着绵长而平静的呼吸,如同探至窗前的一枝玉兰瓣上的露水,悄然消失于清早的天光。身后零散几个穿着靛青色学生服的身影犹然沉浸在各自的氛围里,并未因方才司空见惯的对话有何变化,赵长庚了然收敛余光,振振衣摆,缓步踏上楼梯。
二楼依样是间大厅,四周空旷处摆着几处老木长椅,直向里去可见门后行行排列整齐的柜架,一左一右是两道列有小屋的长廊,统共十二间,201室正是左起第一位。赵长庚脚步不停,径直走入书库,信手抽了本书携着,在隔壁202室坐定下来。
不多时,临间响起房门开合的动静,未闻脚步,便听几声长短不一的叩门 :2629(杜)。知道对方是在自报家门,赵长庚笑笑,却不动身,但悠闲地又翻过一页,靠椅背向后趄了,好整以暇地等着那面动作。
门外静了片刻,旋即锁扣一触,已被人轻巧迅捷地拧开。来者一身西装革履,手端薄毡圆顶阔檐小帽,一副乌丝墨镜遮住半张面孔,乍看似某家留洋归来的阔绰公子,细细打量,到底还是掩不住风尘,果然便是老板身边的机要秘书杜诚。
来者见其俨然意预料之中,倒也不意外,当下掩好房门,遥遥抬手一拱,便笑道:“应星兄,自家地界里,还这么谨慎!”赵长庚闻言方才起身,虚起个请坐的手势,旋即出声回敬:“信之兄,我这从津口走过一遭的人,若不仔细些个,焉知可有命至今日。”
话虽说笑,却系实情。即便杜诚不参与日常行动及其情报传递,然处后方中枢部门,每日里大小讯息布置经手无数,情势如何,自然也都清楚。此刻听赵长庚这般说来,又念及当下时局,心中不由暗叹,遂不再多言,但沉声道:“奉渝川指令,华东战区主力退守夏口,一切物资补给由津常站配合调度。老板昨夜已动身前往津口,临行交代,此事由你坐镇,务必看好后方运输线。”
赵长庚心头一凛,立时蹙眉:“老板还是要用平y-in?”军情迟滞不得,厂校内迁照样要赶着推进,肩挑手扛、沿河溯流早已不能满足如今需求,而由上珧至夏口及内陆的铁路线一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
長河两岸,上珧平y-in互为唇齿。如今上珧已端端摆在眼前,东日线报提及平y-in,显见也有所察觉,只待稍加试探,便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前有狼虎后有掣肘,近乎无解的死棋。赵长庚看不出更多出路,便寻思老板许是要赌上一把,哪怕冒着平y-in真被空袭的危险,也要抢于东日前面将一概人员物资悉数转出,在暴露之前榨干这条暗线的最后一点价值。
思及此处,念头陡转,也知这般形势老板当有安排,自己不该多问,登时停住话头,只谦道:“我方从津口回来,总部事宜生疏已久,如此牵涉各方的调度配置,一时之间恐难胜任。”
话音未落,只见杜诚正色打断:“你只需确保眼下各条线路正常运转,至于何时何地有何变动,总部三号话机直通津口,必要时候,老板自会指示。”
语罢神色稍缓,又和声劝道:“应星兄莫要太过自谦,若非当时情势紧急,不得已使你去津口接头,如今你也是半个站长。此事你若不担,难道要我一个只会抄抄写写的书生纸上谈兵不成?”
赵长庚抬眼看着面前步入中年的儒雅男人,并不接话。他很清楚,这一行里,来去生死都太过寻常,但像这人一般,多年以来打理着机要室,朴素低调到毫不起眼,却凭一张熟人面孔同上上下下都说得来话的,着实也没有几个。
杜诚究竟在津常站究竟干了多久,赵长庚不清楚,只知道当自己年轻气盛,凭着一腔意气投身这个系统时,他就已经作为机要秘书跟在老板身边。这些年来,这人就像一条影子,乍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细细思量又的确无时不在。
说杜诚是一介书生,赵长庚信;可要说杜诚是个只知抄抄写写的文员,那便是天大的客气了。他甚至相信,倘若有朝一日老板出了差池,能接替其撑起津常地下局面的,决不会是自己,而是杜诚。
窗外和煦春光擦着老旧的窗框落进屋里,赵长庚振振衣摆,似要抖去无意溅上的细碎光斑,却终是起身,盯着杜诚的瞳眸隐在背光处,粼粼如古井微澜,深浅不定:“为什么是我?”
杜诚笑着看他,也不急做回答,但道:“上峰决定,诚不敢妄加评议,不过老板素来倚重应星兄,此番你又从津口全身而退,劳苦功高,想来老板有心向渝川举荐亦未可知。眼下东日步步紧逼,我方整个华东力量向夏口收缩,势必有场大战要打,这调拨周转的事情做好,自是大功一件。怎得应星兄面对敌军都从容不迫,如今反倒不敢了?”
赵长庚没笑。放眼官场军营,仁人志士、热血儿郎固然有之,但归根到底,绝大多数孜孜以求的无非还是名利。他听得出,这话里半是吹捧半是利诱,临了还不忘加几分激将,想来这般套路吊过不少人的胃口,若放在从前,自己必也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如今却全无格外的心思。
自打津口金蝉脱壳而回,老板仅安排他在外围打点,从前的事务一概不再接手,许多敏锐觉察的疑窦堵在心里,偏又不能多问,只觉得自己似被雪藏了一般。他自知老板曾斥责他在大事上多显优柔寡断,但就因这点将人闲置于上珧国大候命,却也不像其素来物尽其用的风格,如此思虑,杜诚的话倒也非毫无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