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作者:南山孟姜【完结】(13)

2019-01-30  作者|标签:南山孟姜 业界精英 制服情缘 民国旧影

  按说他在津常待了数年,或许也着实到了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从看不见的前线撤下来,退到血r_ou_筑起的壁垒之后,放下游走于刀锋之上面对面的厮杀,转投进己方层叠交错的机构。老板终究也是在外之将,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身处渝川,助他在党派林立的争斗与掣肘间从容周旋。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似乎看到了背后的棋路,却没有任何欣喜,只觉得这样一个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机会,竟让他从心底里透出茫然。可时间已不容许更多踌躇,他只得出声答道:“如此说来,赵某若再推辞,倒真是得着便宜还卖乖了。”

  杜诚仍然笑着,仿佛早已努定对方不会回绝:“这就对了。老板走时说过,应星兄是千里马的资质,不该局限在津常这一小片地界,如果可以,他愿做回伯乐。”赵长庚不应,将目光从那永远挂着一张面具似的客气面容上挪走,向着小窗踱开几步,哂然一声:“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曾经有过,放在五六年前,他可以一言不合拍案而起,甚至不惮于公然抗命。那时老板也咬牙恨道:赵长庚啊赵长庚,你小子就是一匹烈马!他不为所动,哪怕清楚地知道,不能为人所用的良驹,无非是被抛弃和死亡两种结局。可他终究没走上任何一条道路,他想老板大约会得意,执拗如自己,终究也还是被驯服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绝不是穿上军装时那一句空洞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许是见过太多的牺牲与筹谋,许是曾经险险酿出弥天大祸,对的、错的、值得的、不值得的……终于也认可了,一台机器上的齿轮,只需要按它固有的速率转动,至于机器是正常运行,还是锈蚀不堪,都不是一枚小小零件的格局所能看透乃至左右的。

  赵长庚明白,老板需要他知道的,杜诚透露得已经足够多,也足够清楚,不管是否理解,自己只需要听命照做。他突然回身,看着对方苦笑:“信之兄,说句心里话,我倒宁愿留在前线,即便是在钢丝上行走,起码自己做了什么,能看得到结果。”

  杜诚避开他的视线,半晌喟然叹道:“如今像应星兄般一心做实事的人可不多了,所以才更要留着,用在刀刃上——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这话真情假意无从得知,不过一语既罢,两人具无多言。

  稍许,赵长庚从长衫内掏出怀表。进门时的十分钟已所剩不多,他摩挲着擦得锃亮的表壳,又道:“明日经院搬迁,我在这面的身份也能卸下了。在此之前,我需要总部以往经上珧通向各中转站的沿线路径、客货流量等详细记录。”

  杜诚应声:“这是自然,即刻起总站机要室听凭应星兄安排。”赵长庚笑笑,手中怀表无声转动着,刹那*合分离,端得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人已行至门边,脚步忽的顿住,也不回头,但笑问:“门口是新来的?”杜诚不徐不疾地跟上两步:“培训班推荐的,带出来试试水。”

  赵长庚点头:“胚子不错,不过还得多练。”杜诚一怔,虽说是新人出面,但这番联络规划也经他审视首肯,自谓无甚纰漏,眼下却被人一语道破,不免错愕。赵长庚倒是笑了,自撂下话道:“就那个活儿,你让他再干上十天试试。”

  声音未落,人已踏进外厅融融天光之中。杜诚此时业已回过味来,眼看他一身灰布长衫没进楼梯拐角,也迈出屋去,凭栏俯瞰一层景象。春光正好,偶有鸟鸣虫噪和着金丝般的光束从正厅敞开的大门淌入,宁静祥和得全不似危在旦夕。

第12章 Ⅹ 启明第五|上

  午间稍晚时,由新闸方向驶出的中级军官指挥车,停在霓滩东日町鱼品料理店前。街上行人稀疏,偶有拖着木屐的吴服女子匆匆走过,繁复的发髻掩在四十八骨唐伞之下,只露出一节颤巍巍的镂花笄头。

  司机踩着檐底灯笼的投影走出,恭谨地拉开右后侧车门。天光直s_h_è 下来,照得其人带青茶褐色制服格外笔挺,而那帽缘下一张脸却惨白着,如裁刀削薄的纸片。久川重义道谢下车,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徘徊,投向对侧同样着物羽织的主人。

  北井茂三抬手遮了遮阳,老字号店铺的牌匾在日光下灿亮一片,几乎辨不出字迹,但仅凭门面正统的本土格调,就足以让人认清。他先向立在厅口木阶上的久川重义礼节一笑,示意到了地方,接着转身对随行司机交代:“石原君,请送纪子回去吧。”说话间余光已快速掠过街角楼头几个隐蔽地点。石原太郎会意顺方向一扫,旋即敛回视线,鞠躬应道:“是。”

  久川重义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又见北井茂三略一颔首,转而冲自己介绍:“这家店是我在津口吃到过的最正宗的料理,异国他乡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就请久川君尝尝家乡味道吧!”当下笑笑,回复道:“鱼品料理可是我土百年老店,只怕整个中华也没有几家,本来不过一顿午饭,就近蹭军部的也便是了,如今倒成了北井中佐破费。”

  听闻此话,北井茂三笑意渐收,叹道:“久川君这么说,是在怪我了。”语罢郑重地振衣立定,鞠躬致歉,“昨夜之事实非我本意,然人在军中不得不听命行事,失信之人不敢求久川君宽宥,只当是略尽赔罪的心意。”

  久川重义见状连忙伸手相扶,口中客气:“北井桑哪里的话,外面不便,还是进屋再说吧!”北井茂三点头:“是,久川君先请。”说着自引久川重义入内。店里早有身着薄柿绣花小振袖的侍应迎将上来,领至过道深处一个精致的雅间,直到两人坐定再无吩咐,这才倒退出门,悄声合上绘着花鸟风俗的拉门。

  不同于时下流行的西洋装潢,料理店里外皆是东日传统样式,布置得相当雅致。许是差过多数人用餐的时间,店内极其安静,一路行来只听闻木屐走过的轻微磕擦,间或前厅传来的一两声十七弦琴乐,再等拉门闭合,更隔绝一切声息。久川重义正坐在矮桌前,暗自估量周围情形。

  似看出他的谨慎,北井茂三欠身添上两杯玄米茶,笑道:“久川君且放宽心,此地我平素常来,很是安静。”久川重义会意一笑,就着手边白瓷杯润了润喉,岔开话道:“有日不见石原君了,这次回来,可是审查之事已经无妨?”话音出口,见对面神色微异,干脆又添把火道,“我方才瞧着,石原君脸色似乎不是太好……”

  “就差赔进半条命去,可不是不好!”提即此折,饶是北井茂三一贯城府深沉,也不由y-in下脸色,“特侦处素来不把旅团放在眼里,少佐参谋说隔离就隔离,亏得那时军中j-ian细再次发报,加之石原君咬定自己清白,不惜自伤,方才得以脱身。”

  久川重义持杯的右手顿住,几不可察的涟漪自水面无声荡开,面上却只做释然:“特侦处行事一向如此,昨夜也是硬拉了新闻社许多人,早晨弄死个,才算了事……”说着哂笑摇了摇头,但宽慰道,“好在你我都是福大之人!”

  北井茂三应和一声,手指就着桌案敲打两下,又道:“不过,支那人有句谚语,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特侦处如今既然抓着排谍,那就说明我们的买卖还是安全的,他们愿意折腾就由他们去,我们也可安心忙我们的。”

  久川重义动作放缓,目光自面前半杯止水中抽出,迎着对面人视线逆看过去,忽而笑道:“北井桑是要跟我谈生意了。这个时候顶风而上,您可是真的想好了?”

  北井茂三颔首:“实不相瞒,我在津口也待不了多久,手里有些存货,本想留下做个人情,如今倒成了麻烦。”说着略一打量对方神色,见其并无异色,又续道,“既是熟人我便直说,这次货量不小,时间吃紧,端看久川君敢不敢接了。”

  久川重义没有立答,直盯着桌缘巧匠精雕的风俗图案看了半刻,应声道:“那北井桑报个价儿吧!”北井茂三坐端身形:“五倍的量,三日内清货,老价钱。”久川重义摇头,松开茶杯,伸手向对面比出个六。那边果然皱眉:“久川君,你我打交道不少了,我的东西值得什么价你清楚,这一下折去四成,可扣得狠了吧?”

  久川重义也不松口,但双手据膝,肃容躬身道:“您知道,我也不是趁火打劫之人,实在是如今风头太紧,这种量大事急的,我拼了劲儿吞下去,也得仔细别把自己撑死呀!”北井茂三不应,沉默稍许,断然道:“折二,不能再低了。”久川重义笑了:“合作愉快,北井桑。”北井茂三也笑,握住对方递来的右手。

  正此时,一扇之隔的过道里传来小心行走的擦蹭声。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正,只听那响动停歇,有温柔的女声在门外扬起:“先生,您的料理已经做好,方便端上来吗?”北井茂三眼神一转,看久川重义点头应允,便代为开口道:“请进吧。”

  女侍应闻声进屋,又再三道过打扰,方才回身将一盘盘精致的料理布上桌来。摆放完毕,人又如先前般小心退下,这次却没合门。久川重义微讶,扭头望去,就见一名着青碧底色,袖口下摆绣渐彩单瓣,配饴赭二色云纹腰带的吴服女子趋步近前,目光顺势上移,又见其领口露出无花若芽色边缘,面涂大白,发饰讲究,身后犹跟一名年纪略大的琴师。再看北井茂三面色如常,心下便已了然。

  打眼功夫,女子已盈盈见礼,自道艺名“豆良子”,来自豆家。北井茂三显见已是茶屋熟客,寻常客套两句,请她代自己向家主问好,又替久川重义简单介绍几句,便同其一道欣赏女子展示的茶道歌舞。歌舞既毕,便是敬酒闲谈,行至中途,两人都已微醺,北井茂三索x_ing凑到桌边盘坐,拉着久川重义低声笑问:“久川君,你看纪子怎么样?”

  久川重义一怔,隐约猜着话中意思,顿觉下肚的烧酎愈发热得窘迫。正欲岔话,那边却先行说道:“我这妹子耽搁到如今,实是被出身拖累,有个支那戏子的母亲。久川君若不嫌弃,也是她的造化。”实没料到对方在这种事上如此突如其来地直白,久川重义登时失措。倒是北井茂三心明眼亮,见状忙圆回话来:“久川君若无意也罢,原是我提得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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