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作者:南山孟姜【完结】(17)

2019-01-30  作者|标签:南山孟姜 业界精英 制服情缘 民国旧影

第16章 XIII 长庚第七

  上珧江畔,报时钟楼徐徐敲响整点,半轮橘红的初日咬着杳袅余音,终于挣脱云层,从烟波浩渺

  的江面腾越而出。这是东日空袭过后的第二日清早,城内各家医院仍充斥着大量伤者,铁路沿线的狼藉犹在眼前,相较之下,这江岸的一隅宁静,愈发显得朝不保夕。

  赵长庚手拿便礼帽,西装革履地站在钟楼顶层,隔着锈色铜栏,千里江景悉落眼底。他旁边站着个身量略小的中年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马褂,踩双厚底黑布鞋,乍看上去不过是城里毫不起眼的敲钟人。但倘若有心打量也会发觉,其人通身衣物十分洁净,甚至还有长期叠压的齐整折痕,着实比寻常底层百姓讲究得多。

  这敲钟人正是乔装从津口赶回的老板,赵长庚知道他回来不久,可相信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并最终决定自己何去何从——老板向来如此,你永远摸不清他有多深,而他也只要你绝对服从。赵长庚自识不是名合格的下属,他清楚老板其实在相当程度上纵容于他,正如他知晓老板从骨子里信奉集权,但自己向往的却是政客口中许诺的自由与民主,即便明知那如同理想中的乌托邦国。

  然而此刻赵长庚心中没有丝毫忐忑,他甚至惊诧于自己的平静。曾经痛恨于离开前线,去做幕后党派林立中的棋子;曾经惶恐于一腔热忱渐趋冷却,再看不清自己的选择究竟对错。而到如今他只想着:立刻调去渝川也好,从此便被弃置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等待老板的宣判,可那人在沉默过后,却只是对着江水喟叹:“好好看看吧,过了今天,可就瞧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赵长庚哑然。昨日入夜时分,督统局津常区前方分站来报,言东日陆军先头部队已抵达潼阳郊区。潼阳距上珧城区不足百公里,一旦发动攻击不过是几小时的事情,然而直到此时,上珧的战备也仅仅限于本城,没有充足的军备,没有应援的迹象,一座孤城在精锐的敌军面前能硬抗多久?赵长庚扭头看向老板,似乎要从他每个眼神里找到确切的答案:“军方真要放弃上珧?”

  老板并不答他,只把目光放向天水交接的远方,仿佛千年独立于局外,无悲无喜的滔滔江河:“我们只负责传送情报,至于军方高层最终如何决定,就是督统局也无权干预。”他负手立着,声音难得和缓下来,像彼此年轻时曾经多少次的切磋与指点,“这就是所谓各司其职。不服,可以,先坐上那个位置,否则不要过问。别总想着学校里那套,什么民主、平等,说给娃娃们听得而已。你既然是个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

  赵长庚转回视线,横亘在眼前的江水仿佛锁链羁绊着苍天双脚,钟声早已散尽,四下安静得很,他却有瞬间错觉,仿佛听到江风携来滔滔水声。赵长庚忽而苦笑:“是啊,军人服从命令,最终还是要向政客低头。”

  其实早有迹象,上珧南临長河、地处平原,周遭没有屏障,所以在成就其水陆交通优势的同时,也注定它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必争之地。眼下东边敌军的锋刃正沿河上溯,北方战事间不容发,南面長河切断退路,周边早无缓冲与斡旋的条件——如今的上珧就是一块j-i肋,要保,代价太大;不保,又平白便宜了东日。赵长庚心知,上珧的去留军部未尝没有过计较,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有分歧,最后不过成了各派别间政治生命的博弈。

  老板侧头用余光扫过一眼,笑得饶有趣味:“你怎么知道就是错的?存在即合理,如果某件东西真的毫无价值可言,时间自然会宣判它的死亡。”语句微微顿挫,不疾不徐仿若闲庭信步,“你看大凊初建的时候多少人反它,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分崩离析;可再过了三百年,不过场打着新旗号的革命,多快啊,那么大的基业,说要倒,就倒得扶都扶不起来。”

  “可你又怎么知道就是对的?”江面略过几只低飞的海鸥,赵长庚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沉声复述着,“中华二十一年,承系以为东日政府会制约北州军,中央相信什么九方公约、国联支持,党权派和军权派争得不可开交……结果呢,北州三关拱手让人,成了东日军方向全境扩张的跳板。这些都将被写进历史,后人会笑话死我们!”

  老板似乎全不在意,背手敲打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入耳的不过是几句顽童戏言:“历史是人写的,你要在乎这些,那真是想得太多。这世上信奉成王败寇,后人只会笑话失败者,至于那些上位者的决定,只要结果足够好,就永远是正确且有远见的。”

  “可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赵长庚蹙眉,他承认老板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现实,却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正确,如同他承认变化是永恒的真谛,但仍然相信有些信念和执着可以永生于世代相传的记忆。

  “你说的没错,历史的确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就在那里,但会去研究的终归只是极少数。民众总是愚钝的,你给他衣食,他便奉为你父母,又有几人会在乎那些已经逝去的、背影模糊的真相?所以说,成王败寇,谁掌握了发言权,谁就掌握了真理,谁就是正统,从来都是这样。”

  赵长庚沉默,因为他无法反驳,现在不能,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能。民智不曾开化,所以志士仁人多被牺牲,赤胆忠心常遭玩弄。老板正是要他接受这一切,哪怕麻木。赵长庚想老板就是这样,不会为谁的冒犯而的暴跳如雷,他只会硬生生揭开所有自欺欺人的结疮痂,让人尝足自食其果的味道。赵长庚不想再继续这种沉重的辩论:“放弃上珧,那津常总站怎么办?”

  “报务撤退,其他人留下。”老板的回应毫无迟疑,但相熟如赵长庚,还是在他亦如既往的声线下听出了深藏的怅然,“津常区域沦陷,跟去夏口可就得寄人篱下了,到底是抢了人家嘴边的r_ou_。”显而易见,上珧之困不仅意味着情报工作必须转入地下,相应付出与风险成倍增加,更牵扯党派利益,日后掣肘不难预见。纵然老板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却必须承受,否则津常一带就将成为真正的孤岛。

  沿江空气带着潮s-hi的触感,老板转身背靠栏杆,缓缓地吐纳,仿佛上了瘾的人迷醉于烟Cao气味。“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渝川。”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津常从来没离过我的手,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身体的每一部分。不过太久了,渝川那些人防着我,我也再进不了半步。说来可笑,于情于理我都该走,可是我走了,谁能在津常情报界扎下根?换一个站长容易,换一批情工也容易,可要想重建信任太难,耽误的军机更赔不起。”

  老板素来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他奉行严谨与周密,为人处事低调却无懈可击。赵长庚也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在平京校园的名士夙儒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图情管理员,但举手投足间尽显学识与果决,更不乏慷慨激昂的一腔热忱。有时候赵长庚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老板在这熔炉里百炼成钢了,还是逢场作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赵长庚无言,半响方问:“这么说,已经确定了?”

  “对,刚到的调令,渝益总站电讯科,五月前到渝川就任,你还有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足够了。”老板意味深长地拍拍赵长庚肩头,仿佛为自己的学生送行,“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在我这儿发发牢s_ao,可以,等出去了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后方总比前线安逸些,闲言碎语也难免,别给津常站丢人。”

  赵长庚面对面直视着这个无比熟悉却又从未看透的长者,慢慢笑了:“这算是军令吗?”老板似乎微有差异,然而看向他的视线依旧毫无波澜:“当然不是。”“那好”赵长庚笑得更不加掩饰,“临走之前,我有个要求:我要亲眼看着赵启明调回津常总站。如果他暴露了,让他立刻撤出,你愿意管着也好,送去□□也罢,我只要他能活着——我这个弟弟跟我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害死自己。”

  江风渐起,呼啸着略过钟楼,赵长庚的目光坚决得不容回避。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亲兄弟会走上相同的路,可既然踏进这行就无法回头,不如就让老板亲自带着他,站在情工们的背后,至少这是他能想到、能做到的最好选择。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老板的怒火,而然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安然对视,久到赵长庚怀疑所有言语或许根本未曾出口,然后他听到老板的回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只要服从安排,他会是第二个杜诚。”

第17章 XIV 启明第七

  旭日跃上临街最高的柳梢,活脱脱似羽翼未丰的金翅鸟儿。久川重义披着一身碎金似的光斑,匆匆踏入向日新闻社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栽进摆满桌面的文稿堆里,直听到安静中传来户外鸟鸣虫噪,方觉耳根热度稍稍减退下来。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话诚不欺人。从平安桥豆家茶屋走出不过一夜,久川重义就真正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昨晚他强闯置屋去找良姜,的确有冲动的成分,为掩人耳目佯装醉酒的浪荡子,也委实期望在场者往风月之事上误解。可当他清早出门,知悉向日新闻社久川姓年轻记者为艺妓与人争风吃醋的小道消息传遍日侨圈,路上熟人更是或有心或无意地与自己戏谑招呼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酿就的苦果早已超出预计范围。

  院中春柳细碎,裁剪出斑斑驳驳的光影,久川重义看着窗外,扶额苦笑。东日拔旗易帜占领津口已近五月,军方努力营造安居乐业的东亚共荣假象,然而社会动荡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在津口,不仅中华百姓惨遭荼毒,普通东日侨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人总要苦中作乐,于是像这样的桃色传闻,就难免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什么能比知名侨记本身成为花边新闻更加吸引眼球的呢?

  甚至就在方才,报社主编特意找他谈话,说起新闻社有意跟踪最新战况,且已获取军方许可。言下提到今早沸沸扬扬的流言,委婉劝说,按理报社无权指派特约记者,但如今他在这边工作难免尴尬,不如考虑借这个机会随军往临珧采访:一来他与二十三旅团素有交情,稿件质量又有保证,报社方面自然放心;二来外出这段时间,刚好可以避开风头,等舆论平息后再回来,于他自己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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