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说得含蓄,久川重义窘迫之余却是求之不得。自从知晓上珧面临沦陷的危险,总部有意让他以随军采访之名跟紧北井这条线起,他也在思考怎样才能把动机圆得滴水不漏,而如今通往上珧的坦途有人已端端摆在眼前,就等他举步踏上去,久川重义不免讶然。他想起那晚昏黄灯光下,良姜无可挑剔的举止妆容,突然觉得这一切刚好环环相扣,契合得竟似预排过千百遍的剧本。
有风透过半敞的窗扇,摇动满桌碎影,久川重义下意识地一惊,目光停留在窗台横排的盆栽上。连日无暇打理,几株绿植依旧长得郁郁葱葱,可久川重义看得出,那些枝蔓下的盆土曾被人细细翻找过——冈村贤之助从没有放弃追查,上次师团大营的突发事件让特侦处吃了暗亏,加之财阀势力施压,他们不便明面上搜检,但是暗地里的动作绝不会停止——有潜入者,抑或根本就是报社内部人。
其实早有察觉,只是故作不知。从收到喜蛛身份暴露警示的那天起,电台就已从这里转移。久川重义不怕惧任何形式的搜查,唯一担心的就是,如果冈村贤之助有意培植田中留吉,那么当日青衣从这里取走那盆万年青的事,是否会就此泄露出去?他承认良姜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即使这并不人道。事实上也根本没得选择,他们都是棋局上的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朝阳愈升愈高,久川重义着手预备第二日的稿件,才发觉满心杂乱思绪下,这些整齐排列着的文字竟再看不进半个。大眼瞪小眼地同Cao纸死扛半响,终于宣告投降,抛开只字未动的文稿,按揉起有些胀痛的太阳x_u_e。田中留吉就在这时回到屋里,他穿着沉香茶色紬质着物,外罩同色小纹羽织,身形笔挺地站在门口,如往常般恭谨招呼道:“久川桑,您早,工作还都顺利吗?”久川重义顺声望去,应和道:“早啊,留吉君。”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似看出同屋前辈心情不佳,田中留吉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试探着闻道:“恕我冒昧久川桑,有关您在置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话语稍稍停顿,打量久川重义脸色并无不妥,方才继续安抚说,“其实我觉得,久川桑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事情总是这样,开始大家寻着热闹一哄而上,传多了也就觉得无味,便渐渐忘在脑后了……”
久川重义看着这个新笋般鲜嫩而勃发的少年,强自掩下所有复杂心绪,面上只作释然状,跟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小事,为它们影响工作和生活,太不值当了。”说罢长舒口气,目光顺势在田中留吉崭新的便礼服上盘桓几匝,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这身有意收拾过的行头,“今天穿的很精神,是有重要对象采访?”
田中留吉似不期他突然问起,怔愣之下慌忙应道:“也没,就是心血来潮穿个新鲜……”阳光明媚得有些灼人,久川重义看出他的窘迫,笑了笑没再多问。倒是田中留吉有些尴尬地岔开话头,又追问道:“久川桑,那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作为记者,得个耽腻花柳、s_ao闹置屋的名声,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着实没严重到就此毁掉事业,见他有意谈起,久川重义微感诧异,依言反问道:“打算?”
“对啊。”田中留吉接得顺畅,他半侧身子站在阳光下,映得羽织上暗纹的花样粼光闪烁,似晴日下微风吹拂的江面,“我听说报社想做圣军最新战绩的跟踪报道,主编正在考量随军采访人选,不知道久川桑可有这个意向?”久川重义没有作答,他知道那瞬间自己心中咯噔一跳,不为别的,就因为冲这句话,他便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个他视为幼弟的小助手,再也不是曾经单纯无害的少年了。
田中留吉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军队开拔前后,按规矩必须严密封锁消息,新闻社与军方搭得上话,知道些笼统动向不奇怪,但若让事情传得连田中留吉这般底层预备记者也知晓,就未免太不应该了。即便是久川重义,当主编说出那番话时,也知道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更不相信其仅仅出于一时善念。那时他猜这大概是老板和良姜在背后做的局,但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也许远没有那样简单,至少他已经确定了,身后真真切切的有把枪正瞄准自己。
久川重义笑了:“原来你说这个,主编确实同我提过,只是随军采访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津口这座城市着实让我不舍,我想如果可以,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说话时他想起良姜,那总是秀雅端丽、风轻云淡的面容,是否也仅是一张打磨得无可挑剔的面具,隔开所有真实情感,把自己包裹成滴水不漏的棋子。
“久川桑竟然不想去吗?”田中留吉露出明显诧异的神色,仿佛孩童终于收到期盼已久的礼物,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田中留吉紧跟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久川桑,我只是觉得,新闻社争取到军方采访机会不容易,虽说可能危险些,却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您一直钟情于新闻事业,又有这样的才华,就这么放弃,未免太可惜了。”
“没有什么可惜的,留吉君,你现在还不懂,有些感觉来得时候仅是一瞬,可从此心里就放不下其他东西了。”久川重义放远目光,仿佛当真沉溺于某个令人惊艳的回忆中。片刻,他回过神来,向田中留吉笑道:“留吉君,我知道,你是个努力也有灵气的孩子,若以后想走这条路,这就是个极难得的机缘。你若愿意,我可以去主编那儿说,不拘跟着谁,出去打个下手、长长见识,问题应该不大。”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战争也不会永远打下去,即便你得去服兵役,也要为以后的人生想想。”
田中留吉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光芒,须臾又黯淡下去,仿佛流行星坠入汪洋的大海。“可是久川桑,我还是想能跟着您去。”他的声音带着期许,可举目之处那人只是平和地微笑,毫无开口的意思,田中留吉终于失望,垂头犹豫半响,只得低声说道,“您若真的无意,那我还是留在您身边帮忙吧。”
久川重义摇头,似觉坐得久了,他起身走动着,慢慢在窗边盆栽前停下脚步:“说句真心话,留吉君,我不从属于向日新闻社,所以也没必要压着身边的人,相反,我希望他们能比我更好,只有人才辈出,才是新闻界发展的希望。”目光收回,徘徊在近腰高的嫩绿枝叶上,语重心长地叹道,”我看过你的稿子,其实写得不差,只是年纪还小,又眼看着要去服役,报社要计较得失,自然不愿意在你身上多投入精力。但是对你来说不同,你是需要服役的,可那些最终成为师团、旅团的长官的,哪个不是高等军校出身?上等人谋心,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做的,无非是为天皇尽忠。”
“换句话说,我们以为天皇献身为荣,可也都希望活着享有这份荣光——试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等到退役回乡,最身富力强的年华已经过去,和那些新生代比,我们有什么优势呢?倒是如今若真能写出几篇有影响的稿子,日后不论重拾旧业还是转投他行,都能有些底气……”说着陡然停住话头,似意识到什么般,歉然笑道,“实在惭愧,我今天话说得太多,让留吉君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说,不管你最终选择什么,至少,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
“不,久川桑,实际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些话,我真的很感谢您,只是——”田中留再说不下去。他自小失去父亲,母亲带着他艰辛地熬过几年,也终于撒手人寰,他在乡里备受同族排挤,忍无可忍下蒙头撞进新闻社,跟着来到异地他乡讨生活。田中留吉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入伍,在这场战争中搏个出人头地,可他也清楚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就像每个孩子都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抱着这点儿心愿,好像就真的有了盼头。他知道久川家兄弟二人都是很好的前辈,可没有什么余地,有些话他不能说,一丝半毫都不能吐露。
久川重义也不逼他表态,信手捏着窗边绿萝半展的新叶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再过两天就是北井小姐的生日了,我在平安桥的良鹤花屋订了矶松、铃兰和笹百合搭配的花束,今日正好还有份稿件要交到副主编家中,你帮我跑一趟,顺便取了花送到宜中路北井中佐宅院,就说我近来忙着编稿不能亲到,改日一定上门请罪。”
实际上久川重义近来虽不是闲得发慌,却也着实称不上忙碌,田中留吉自然知晓,也清楚他这是有意提点自己:北井茂三在旅团的影响不言而喻,其妹北井纪子与医疗队也极熟络,若能借此与北井兄妹有些来往,即便采不到重头新闻,日常稿件也必然不用愁了,更何况日后参军,指不定还能因此多条出路。当下心头一热,深深鞠躬道:“久川桑,我……”
久川重义摆手笑笑,示意他不必多说什么,便向桌前择出要交送的稿件,连带一张取物的木牌,一并交到田中留吉手中。少年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在充斥着明艳阳光的长廊里走远,久川重义默默合上门扇,所有的安详神色一瞬间土崩瓦解。他回过身去,走近墙边悬挂的天照大神画像,第一次诚心实意地敬上三支新香。那刻他心想着,如果神明有知,当真存着因果报应,只求将所有业障算在自己头上,莫再牵累这片黄土上多灾多难的民族了。
第18章 XV 长庚第八
朝霞染上老城檐口,临街店铺陆续打扫门前残砖碎瓦,挑起幌子开门营生。东日占领上珧已有两日,墙头膏药换下了青天白日,老远就瞧见旗子在风里烈烈振着,晃得人眼晕。街上不时有茶绿色皮子的队伍走过,盯着看久了便会招来一通呵斥,也听不懂喊些什么,单那□□一竖,就足够吓得几个胆小的缩回屋里不敢冒头。
瞅着一队带枪的走远了,城东画像铺的掌柜叼个铜烟斗出来,倚着门框看街面上各家铺子忙活。掌柜的中年模样,相貌周正却不惹眼,穿身黑布方领大褂,戴副银丝细边眼镜,看着颇有些文气。铺子在城中开了也有几年,多半时间里是由名老画师带着学徒料理,掌柜偶尔来坐个一天半日,遇到客人倒也能信手画上几幅。左右同他玩笑,说冲这作派莫要开铺子了,去当个教书先生才像样,他一概不多搭话,跟着笑笑也就过去。日子久了,周围都知晓他不善言谈,寻常见面相互点个头便算招呼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