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碗落回桌案,不轻不重地一声扣响。老板容色淡然,仿佛所有棋数往来早已了然于胸:“他做随军采访,无需与高校扯上关系,何况因作风问题被开除学籍的人,那帮自命清高的学生和教授,谁会与他叙旧?至于认识自然是可以认识的,久川兄弟本就在中华游历过,这点儿东日要查也很清楚。”赵长庚似还想说什么,老板并没有给他机会,“我既答应你调他回来,就自然会做。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老生不能失联,这是底限。”
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进犯上珧,老生作为其决策层成员,必然随军驻扎,这种时候任何联系都显得突兀,只有随军采访是所能想到的最好机会。赵长庚清楚,这项任务必须有人去做,即便不是他也势必是曾经的自己,赵启明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理由后退。更何况如今战局惨烈至此,没有谁能够承担失漏情报的代价,从道义上讲,老板的话无可反驳。
屋里的沉默蔓延着,明明已到了稍一行动便觉微汗的时节,赵长庚却只觉得骨缝里都隐约透着寒意。他看着老板,老板也凝视着他,久到好似已忘记言辞。半响赵长庚开口,语气坚决:“让杜诚给他备份仿真的东日特别通行证,赵启明入城后的相关工作,我亲自来办。”“好。”老板应声点头,倒是难能爽快。
说话间,外街忽然传来s_ao动,闻声似有十数双军靴踏过街巷,化作远处错杂的拉栓上膛声。紧跟着一声枪响,万籁俱寂。赵长庚本能悚惕起来,就要向外察看,未及行动已让老板抬手止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军队入城不久,正值敏感的时候,大约是谁出门走了背运,冲撞着队伍,又加之言语不通无法辩解,便给直接当成反日分子毙了——也早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第19章 XVI 启明第八|上
仲春三月,风中还残留着新柳抽芽的清香,迎面拂过,温柔得仿佛下刻便会追随周公而去。但也仅是错觉罢了。久川重义倚靠在军用卡车内壁上,听无衔军服兜着风簌簌振响,只觉一颗心坠了铅块般,沉甸甸地往不可测知的深渊里落下去。上珧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四日晚,东日先遣部队突袭攻城未果,次日炮兵连会同主力参与战斗。二十五日凌晨,久川重义接到临时通知,随北路后援部队赶赴上珧周边,围攻重镇沭县以呼应主战场。二十六日,飞行队轰炸配合下,恒都师团第二十三旅团率先攻克城东济贤门。三月二十七日晨,东日部队进入上珧。二十九日,军方拿下四周所有县镇,除少数中队留守外,其余参战人员悉数接到命令,入城驻扎。
久川重义是跟在指挥车后,与医疗小队同车随行的。目力可及处,早被安排好的中华百姓沿城门排成两列,夹道欢迎圣军队伍。前车有长官探出身子向人群招手示意,久川重义对准镜头抓拍了几组照片,特意避开那些写满麻木与苦难的面孔,就仿佛当真见证了一场军民同心、中日亲善的热烈景象。军方需要这样的宣传来鼓舞士气,甚至于煽动起民众更为狂热的追捧,就像久川重义所知晓的那样。
他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影像,那是沿路走来中华民众的泣血悲呼,却都将摇身一变,成为帝国军士英武光辉的证明,被冠予各种溢美之词,现诸于报端。于是那些死难者将被遗忘,他们的骨r_ou_腐化于泥土,他们的魂魄成为绽放在屠戮者谎言中的圣洁花朵,吸引着无数受蛊惑的躯壳,使之愈发争先恐后地投身进这场惨无人道的罪恶。
久川重义笑不出来,他想象过很多种重回上珧的情形,却从未预料到是以这样的胜利者姿态,何等耻辱!他很清楚,作为东日战地记者,自己理应伪装成其中虔诚的一员,可是他做不到。他想大声疾呼,然而更不能。長河流域的春景太过明媚,恍惚让人以为所有苦难不过是场噩梦,但理智又分明彻骨地清醒,这个民族正在罹难。久川重义想,古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多么直白,多么透彻,若当真苍天有眼,又怎会是如今景象。
车队慢慢行进,久川重义手臂不可见地颤抖,似已不胜相机重量。墙头青砖叠压的形状愈发明晰,近到已经能看清激战留下的弹孔,他将目光平视着,感觉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过来,握住自己的手。那是女子细腻肌肤的触感,须臾便脱离开去,垂在旁侧,随着车辆颠簸若即若离地敲击:2053 2508 5-34-1 8-7-1(我是青衣。)
久川重义纹丝不动,余光所及处,只依稀分辨出那人及耳高度,茶绿军装肩头横着两道红行。心下了然,倒是那触碰律动着,微小却足够清晰地传至脑海:5478 0022 9 13 1597 0957 3194 1873 0008 2480 0554 0006 1942 0961 1756 1004 0031 0500 0543 2984 1343 0543 2984 1343(华中第9、第13师团消息,不日北上,意在彭城主力。勿死守。)
身边尽是东日整肃制服,虽说医疗女兵占了半数,却也唯恐有明眼人窥破玄机。久川重义不敢大意,他沉默片刻,双手叠放将相机握于胸前,拇指轻抚快门,约莫在对方视线可见处,仿照许多战地记者下意识的习惯那样,带着规律打旋儿摩挲起来:2392 0451 5071 3932 1344 1170(收到。老生安好?)
和风煦煦,包裹着从長河携来的隐约水汽,混入军车开动带起的马达嗡鸣。四周零星响动武器刮擦的金属声,久川重义立在车上,居高临下望着那些攒动的人头,如同多年前在学院礼堂首次观看无声电影。感官缓慢自耳目抽离,最终聚集在那无人知晓的星点触觉上:5071 3932 1344 3160 0656 2514 1481 2625 2582 2422 1653 2157 6078 2076 6151 0008 6116 0181 4449 5280 0132 4161 7070(老生安。津口时冈村曾数度拜访,所谈不详,依稀与你相关。)
牵扯到特侦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私底下做军火交易,固然出于利益攸关下彼此扶持,以更好保护卧底身份的考量,但也绝难就此将其视为万无一失的护甲。而冈村贤之助恰恰就不按常理出牌,将两人间隔开来,不去动久川重义而先从北井茂三入手,看似无意,实际上却正好打破了这层本应牢固的平衡。以久川重义的身份,无法探听以至干涉北井茂三的工作与生活,而一旦北井态度软化,他就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多么直切要害的破局方式!如果不是今日青衣提醒,久川重义甚至不会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曾埋下过这样的伏笔。似为应和他心中波澜,军车猛一阵颠簸,扬起及人高的烟尘,久川重义下意识僵直身形。青衣传来的信号被打乱,他努力回想着,才勉强辨明内容:5259 5887 0467 0554 0064 0076 6008 2053 1601 6114 6602 0171 7364 5116 4868 1728 0110 1766 0074 2496 8001 2598 2392 2168 1185 3981 6602 2601 5459 0375 5114 4762(临行前北井亦要我带话:近来风声紧张,以往交易万望收拾妥当,近期莫再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久川重义甚至想让青衣再清清楚楚地把这段明码敲给他看,可其实又很明白:不可能译错。心沉到谷底,理智反而清醒得一片空明,他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手指,回应道:4920 4541 6056 0093 5478 0554 5231 4192 1115 0656 0676 4868 0006 3804 0642 6685 6850 0482 1766 0171 3194 1873 0001 2514 7181 0110 6639 6671 2589 7070 2069 1444 0520 0686 0644 1004 0355 6752 5002 6703 2598 3966 1942(总站言,今华北胶着,夏口吃紧,上珧又遭重创,往来消息一时难以通达,有关战局动向及城内部署,还望留意。)
2556 1779(晓得。)青衣娴熟地敲出电码,静默半响,似乎有所犹豫般,不甚坚定地继续叩击下去:2417 2607 3944 0022 6657 0459 3807 1034 6695 3966 5363 2631 0644 2087 2579 1355 0022 6424 0554 0064 1341 7108 0189 2742 1481 2625 2582 5267 3392 7122 2109 2053 1858 2589 6141 6670 0689 8001 5261 1420 1800(敬未,田中遇刺,现场遗留花束及手书“宜中路北井宅院”便条。冈村曾至潼阳找我,恐有说道,君万自小心。)
有风从臂弯间穿过,那一触即离的感应,恍惚只是个太过真实的幻觉。久川重义已经死寂的心又突然猛烈收缩,危险迫近的感觉,如同明知黑暗中猎食者已在背后露出獠牙,却看不见也无力抵抗。千思万虑,算准了田中留吉必将当日对话原样复述与冈村贤之助,算准了他会存着私心试图结交北井兄妹,却没料到他随手写了那样的字条留在身上。
久川重义是知道的,津口落入敌手已久,特侦处月前掀起的风波还未止息,行动队能够出手已是豁出x_ing命来冒险,自然不能奢求他们事成后还留下善后。所以从开始起,他便不怕那把花束被人看见。特侦处可以由此查到良鹤花屋,查到是向日新闻社久川重义订下的,但是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满可以说想同良子小姐赔礼,于是让助手取送花束,却不料有人意图谋害自己,让田中君做了替死鬼——何况他还特意挑选了那样暧昧的花语,又恰好在这样一个流言满城的时候。
可就是这样严丝合缝的算计,因为一张手写便条,彻彻底底的错位。久川重义无法想出其他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自己订购的花束与北井茂三私宅的地址会同时出现在田中留吉身上,而且在个既非节日又无喜事的时候。所以他只能承认,是自己委托助手向北井纪子示好——在刚刚与人为艺伎争风吃醋后的第二天。名声与颜面早就不在考虑的范围内了,从他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学院那刻起就已经明白。
久川重义甚至宁愿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风流浪子,可正如他所知道的,冈村贤之助善于捕捉常理之外的细节,更不会放过任何存在疑点的人,而素来表现出的习x_ing和当初在鱼品料理店的反常,也足以引起北井茂三的注意。久川重义清楚自己言行出了疏漏,他拿不准事情究竟严重了到什么地步,但却也就在这刻突然释怀。他想既然已经入了这行,决意承担一切后果,那么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如今自己已明白地知晓,且尚有余力去做点儿什么,何其有幸!
济贤门高耸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久川重义心中从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上珧已经不再是他的故里,而是场摆好的鸿门宴。他能做的就是周旋,为背后千千万万的人,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久川重义突然笑了,他放下手,在背后攥了青衣,将心跳连同无声的电码,一并极重极清晰地传递过去:6153 0707 6083 5071 3932 5387 2053 2552 7216 0961 2053 6126 0427 0100 0467 3010 0055 2053(请告诉老生,若我暴露,在我认出他前,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