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握在掌心的葇荑僵硬发冷,似有目光斜望过来,欲探知他真实情感般,久久不散。久川重义没有回头,他的视线穿过方阔的城门,平望那边向街道尽头的一角云天,亦如多年之前,他这般看着津口印书局的断壁残垣,直到它们渐渐从眼底退尽。须臾,手中的指节动了动,挣脱出来,连带着落下两个字:0202 6850(保重。)
当然会的,久川重义心道。这片土地正被长夜笼罩,但时间的洪流总会裹携一切而去,如果可能,谁不想在黎明之际,看着夜色渐渐褪去,旭日喷薄而出,照亮千万里山河?若真到这天,是那些消弭在天际的引路星辰,想来也会感到欣慰吧。久川重义想,他曾经在苦恼什么呢,其实从来就没有矛盾,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不停地走下去,这个民族的记忆和文脉就不会断绝,就好像苦难总会过去,而留下的那些人们,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多么奇妙。
第20章 XVI 启明第八|下
三月二十九日夜,周遭参战部队全部驻扎进城。接管上珧以来,东日军方正试图以最快速度重塑这座城市的秩序。乡老绅商里处决一批拒不合作的,于是杀j-i儆猴,总有惜命的肯扑上来效劳。至于寻常百姓,蒙昧无觉者有之,血x_ing刚直者亦有之,然而更多的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雷霆手段辅之别有用心的文教,会让这片被驯服已久的乡土很快忘却刚刚浇沃的鲜血,沉浸于寻常王朝更迭的幻梦中,这是无论东日还是中华都心照不宣的。
宵禁将至,久川重义行色匆匆地赶回榻处,整理当日相片及稿件。傍晚时分他以取景为名离开城区,潜入南郊树林,掘取事先藏匿的电台,将自青衣处所得消息发报总站。同时也接到最新指示:密切关注恒都师团动向,警惕东日破坏夏口沿线,扰乱战局部署。
临行前良姜辗转通知他,电台已被专人运至上珧城郊埋藏,如有需要可自行取用,随军期间暂无上线联络,一切消息往来悉以电波传送。久川重义起先尚觉不解,虽说上珧失守,但作为整个华中下游的情报枢纽,津常站不可能没有预先布置的暗线闲棋,况且东日电报定位技术日新月异,老板为何弃用人工联络,选择更难掌控的电波?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恰恰是最算无遗策的安排,没有联系便没有线索,如果当真失手,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间潮气渗入营帐,凉津津地直往毛孔里钻,有汽车打着前灯开进营地,久川重义停下笔,缓缓站起身来。旅团医疗队走的是望江至潼阳一线,日前在潼山脚下驻扎,青衣既言冈村贤之助曾经找去,那么算算路程与时间,也的确该寻来了。营地电力不足,帐外悉数燃着火把,但久川重义还是在摇晃的光影间,看清了那张已不算陌生的面孔。
来者正是东日特侦处二课课长,冈村贤之助。同行共五六人,皆穿着无标识的宪兵队制服,通身装束笔挺整洁,倒没有多少行军中的风尘仆仆。几人行色从容,步伐却不见缓,久川重义度其方向,心知冲自己而来,索x_ing放开来静观其变。果然那边一路寻至,先行招呼道:“早听闻有战地记者随军驻扎上珧,原来当真是久川君!”
“说来真是惭愧,在津口养得安逸了,本不想跑这一遭,奈何主编态度实在坚决,也只好尽力效劳。”夜间营火毕剥燃着,撕扯出幢幢变形的人影。久川重义迎着火光,焰色烧进眼底,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只见冈村贤之助神色如常,顺话客气着:“高桥主编必是欣赏久川君才干,因而处处委以重用,所谓能者多劳嘛!”
晚风拂过,被焰气燎染得冷暖参半,久川重义笑容凉在脸上:“哪里,冈村桑过奖了。倒是您才南下不久,怎么也不顾舟车劳顿,亲自赶来上珧?”说罢自知失言般,忙又改口道,“是我疏忽,冈村桑工作特殊,原不该问,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话虽如此,却非当真惶恐,久川重义看着对方微笑,心里透彻得好似端着明镜:既然早晚是祸躲不过,与其让人牵引摆布,倒不如爽x_ing挑明话头,主动试探风声,或许还能争得寸许的生机与余地。
冈村贤之助是否看出这番用意不得而知,他像所有城府深沉的反谍老手那般,眼光毒辣,心思缜密,让人永远琢磨不透。所以面对久川重义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笑着摆手,仿佛当真是老友他乡重逢:“久川君太客气了,此行并不涉密,说来也无妨。其实为两件事情。一来上珧乃文教重地,可惜中华文人对我东日有些偏见,加之这场兵火,学者十不余一,令人叹惋,天皇向来教导我等为中日提携出力,军部大营亦不愿见中华文教凋敝,故命我等前来,筹措上珧重兴教育之事。”
“这二来,久川君怕还不知。”冈村贤之助有意顿了顿声,抬眼看着久川重义,神色渐趋肃穆,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田中君遇刺了,就在久川君临行的那个下午,现场还有一捧新鲜花束。我们调查了田中君在中华的关系,可以确定他是非常本分的公民,当天更无异常表现,而据目击者回忆,行凶之人也似乎与他并不相识。所以我们怀疑,遗留在现场花束,与此案有某种潜在的联系。”
“抱歉,我希望您在说笑,留吉君他不过是个孩子。”久川重义近乎失礼地打断对方话语,火光映着他棱角柔和的面孔,如同涂抹在亚麻布上的干笔画。对面只是沉默,似决意给足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久川重义控制着表情,努力表现出从难以置信到心灰意冷的自然过渡:“那是我订购的花束,不巧有些事情,所以请他替我送给纪子小姐。”
冈村贤之助眉梢挑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北井小姐近来过生日?”久川重义笑笑,不承认也不纠正,只模棱两可地应道:“不过寻常交往而已。”他分明捕捉到对方眼中饶有趣味的探寻,却也无意点破,任由其继续追问下去,“恕我冒昧,久川君,这花束竟不是打算送给豆家良子的?”向日新闻社记者久川重义迷恋置屋艺伎,争风吃醋大闹平安町,在津口侨圈几乎传得人尽皆知,冈村贤之助有此问虽在情理中,却也难免让人尴尬。
远处传来列队整理的踏步声,久川重义看着营边火把,索x_ing摆出副羞恼神色:“冈村桑,对于留吉君罹难我感到十分悲伤,但这并不关乎我的私生活吧?您今天过来,究竟是想探听一段风流韵事,还是认为留吉君的死需要我来担负责任?”“久川君!”冈村贤之助喝断他的言辞,停顿须臾,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歉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非存心唐突或者怀疑,只是担忧田中君之案中有人蓄意对您不利,故而多问几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冈村贤之助放得下身段,久川留吉自然不好纠缠,当下舒缓语调,说道:“冈村桑也请恕我直言,久川重义不过是无福效忠天皇的闲人,身份低微,更无建树可言,如何当得起特侦处中佐为我cao劳?”想是不曾料到久川重义绵里藏针,冈村贤之助怔愣稍许,笑道:“久川君有所不知,我等冒昧寻来,田中君之事倒在其次,其实是想提醒您注意安全,此外关于兴学之事,尚有难题未解,想请您出马相助。”
久川重义不由诧异:“我有何事能帮到冈村中佐?”晚风携着巡逻队伍时远时近的声响迢递盘旋,冈村贤之助也不立答,客气地做够整套礼节,吊足胃口,方才解释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也提过,上珧教化渐衰,东日既言提携互助,自然义不容辞。现下可巧有两位先生身在上珧,本想以礼相请,奈何他们对圣军芥蒂颇深,始终不肯援手——”
冈村贤之助说着声调顿挫,话头忽而折返回来:“早听闻久川兄弟曾于江南游学,对中华文化多有涉猎,想必能与这些文人学者谈得来。所以我私下想着,倘若方便,能否请久川君随我前去劝说两句,事情若成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对新闻报道而言也不失为一个新颖的方向,即便不成,我等尽了心力,更无遗憾。”说罢目光投向久川重义瞳孔深处,只等对方作答,显然话虽说客气,却也根本没留推拒的余地。
先礼后兵素来是东日摆惯的套路,如其所言,两位不走运的先生想来早被变相软禁起来。久川重义心里清楚,冈村贤之助既然抛出这个由头,就绝不会到此为止,必然备着后手,那么陷阱自然落在这二人身份上。心下盘算,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中华博闻多识的学者不少,重义不才,所识实在有限,不知冈村桑所言是哪两位先生?”
火光随风摇荡,冈村贤之助全身站在y-in影下,只余一双眼睛精亮深邃,似夜间渔火映s_h_è 的点点粼光。“这两人应该称得上面熟:一位是上珧国大文史教授陈勖,若没记错,恰好与久川君有段师生之谊;另一位则是其挚友,曾在南贡国大任教的学者卢松年。”冈村贤之助声音波澜不惊,“两位先生甚是固执,丝毫不肯折节屈就,我欣赏他们的才华与cao守,不忍见之因一时执拗而蒙受不幸,但是军部的指挥官们爽利惯了,怕是没有这份耐心。”
这已是不宣于口的威胁,久川重义脸色不可抑制地y-in沉下去,所幸夜色浓重,火光明灭间尚不足辨识。自去岁校园□□遭当局缉捕以来,他再未回过上珧国大,国督局给他的新身份是旅华东日记者久川重义,而史学生赵启明,只在档案中留下句因作风问题被学校除名,便就此消匿于茫茫人海。久川重义不知道特侦处在那些真假参半的履历里分析出了什么,但他清楚身份的交换不可能天衣无缝,而一旦师生重逢,漏洞就会防不胜防,所以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冈村贤之助之所以还不动手,也许不过是照顾北井茂三颜面,务必拿到通谍证据,亦或者,是想借此套出关于老生的线索。
其实早已进退维谷。且不说冈村贤之助不会容他推脱,即便可能,旧日师长同窗在前,难道还真能作壁上观,看他们以死明志不成?久川重义很清醒,他就像过河的卒子,所能做的唯有丝毫不错地走下去。于是他面相远道而来的特侦小组,坦彻得如同破釜沉舟:“看来冈村桑对我的背景确实做了功课,您说的确实不错,我来过中华,也学过文史,可您既然查过我的行迹,也就该知道我当年被上珧国大除名,究竟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