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贤之助看着他已然不加掩饰的不满,突然大笑起来,接着收敛形色,故作亲近地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久川君切莫在意,我等没有嘲笑的意思,年少风流时候,谁人还不曾有过?何况支那人连自己的国土都守卫不住,又有颜面面在此做清高之态?我也实在不是有意为难,只想着久川君通熟中华典故,沟通起来毕竟会方便许多。”
话说至此再难拒绝,久川重义只得做不情愿状,应声道:“冈村桑有命,重义不敢不从,不过天色已晚,可容我先向长官和社里禀报,待明日一早启程出发?”冈村贤之助点头:“那是自然,久川君若无异议,便如此说定了。”四目相对,无数光影在明暗不定的火焰前摇荡,仿佛形形□□游走于夜色下的魑魅魍魉。
三月三十日晨,久川重义乘军用指挥车进入上珧国大。阳光明媚如银浆迸溅,長河两侧的仲春,按理少有这般的天朗气清。校园最高处,明德楼大钟轮廓投进眼底,清晰得甚至能分辨出楼顶振臂急呼的人影。久川重义的目光渐渐聚焦,仿德式汽车行驶着,将远处景象快速拉近。模糊的人形渐化作熟悉影像,断续的声响也终于连成慷慨斥责,久川重义脑海中有瞬间空白,然后如同被子弹击中般,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扯住身边冈村贤之助的手腕,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封在喉头。他很想安慰自己说,今日所见一切不过是连日劳心费神以致昏聩,可那跌落的闷响和涓涓铺展开的暗红,却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都成为徒劳:就在他们面前,嘉禾文史大家卢松年,当众怒斥东日暴行后,毅然从上珧国大教学楼顶跃下,气绝身亡。
时间似乎突然放缓,久川重义浑身僵直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扭头看向身侧。视线中晃过一只雪白的手套,随行属官会意,下车向围拢过来的军士说了两句,于是便有人开始招呼着搬抬尸体、清洗地面。不出五分钟,这里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如大梦初醒般,久川重义悚然回神,他怔然看着冈村贤之助,神色庄重得不容轻慢:“冈村中佐,您是真的想留下他们,为兴教所用吗?”对面不假思索:“当然。”
大片岑寂中,久川重义盯视着他的瞳孔,好似离硎剑刃,誓要撕开所有束缚着的黑暗:“那么您已经看到了,真正的中华文人是无法用武力逼迫的。陈君曾是我的老师,重义自信还有些了解,请您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尽力劝说他配合特侦处工作。介时如若不成,我和陈君都任由您处置。”久川重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引火上身的话来,那一刻他只想着,原来所谓死亡,也不过就是如此。
第21章 XVII 长庚第九
三月三十日午,华中下游最后一部电台到位运转,津常总站临时住所首次对外发送复联电波后,进入惯例静默时段。然而距上珧三十公里外的罗镇山坳中,无形的讯息大网正悄然向周围辐s_h_è 扩散着,如同这三春的生机,在无数从不曾引人注目的暗处渐次复苏。
一道厚重帘幕隔绝所有天光,燎黑的罩铜吊灯挂在顶棚,墙壁泛着些微土腥和潮气,仿佛摸上去就能触碰到粘滑的苔藓浆汁。四下阒静,只有藏在屋外枝冠间的鸟语虫声犹自噪鸣不休,如果不是屋里尚还亮着灯光,大概任谁都会以为这不过是哪户商绅废弃在山野间的别院。吊灯正下方摆张海派九屉书桌,其上平铺大幅军用地图,紧要处已被圈画得看不出原色,一席靛青长衫伫立在桌后,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钻研揣摩。
房门锁扣咔哒一声脆响,有人小心地转了把手,推门进来。来人也是身青布长衫,衣料腰腹处堆着褶子,裤脚下摆叫隔夜的雨水洇s-hi了一层,显见是外出方回。他在书桌两三步远前停下,身姿习惯x_ing拔得笔直,低头唤了声:“老板。”对面没有回应,他索x_ing就站在原地,垂眼漫无目的地检寻眼前图页,等候对方从沉思中抽回神志。
半响,那边抬头朝他站立的方向望了眼,片语未发又收回视线自己琢磨了会儿,这才敲敲桌面,扬手向他招呼:“应星啊,你过来看看。”赵长庚应声,几步绕过桌角,站在老板斜后半个身位处,将地图完整看过两遍,出声道,“您在想彭城会战的事?”昨日入夜时分,三号电台收到老生线电讯,因第五战区情报划归济阳站总辖,津常站仅负责配合,老板当时没有额外表示,赵长庚也就不便多说什么,而今情形看来,他显然还是上了心。
老板几不可见地颔首,目光始终盯着桌面已明显褪色的地图,沉声说道:“台南战况有转机,军委已发出退敌悬赏,打算再派二十万人去彭城围攻东日,你怎么看?”赵长庚没有立答。津常会战打得憋屈,三民派太需要一个胜利来鼓舞士气,在这场来势汹汹的战火中站稳脚跟。台南若能胜,于彭城甚至整个华北战局而言自然是好事,照军委素来的秉x_ing,试图进一步扩大战局,正是情理之中也无可指摘的事情。
但是赵长庚清楚,老板问的并不是这个。老板要问的是,依老生传信的意思,东日不会就此放弃对彭城的进攻,反而将进一步增兵甚至别有图谋,而中华一旦丧失人数上的优势和主动,面对强敌还能否坚持得住,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赵长庚忖度着,应答道:“东日之举,无非是想控制石宁铁路,打通南北战场,然后向西占领荥州,再两路围攻夏口,吞下整个华北和华中。所以在不威胁我军主力的前提下,彭城能守就必须守。”
赵长庚说得已经足够隐晦,其实双方都心照不宣,中华和东日从来都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华中战局只有能拖多久,把战争拖入拉锯状态,利用这片广袤的土地消耗敌方国力,才可能在未来某天赢得反攻的机会。老板喟然笑叹:“话都是这么说的,可这度呢,在哪儿?”他说着视线终于从图纸上挪开,意味深长地落在赵长庚肩头,“有句话渝川不敢说,你我心里清楚也就行了:东日早晚要过彭城,但是保荥州,未必需要靠兵力。”
这话落得很轻,仿佛三月里春风拂过柳梢,低得只余耳语。赵长庚有片刻怔愣,然后突然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这么多年,老生在情报上从没有出过差错,既然他提醒中华保存主力,那必定已探悉东日y-in谋。可是此时撤离华中,便相当于拱手让出彭城,将荥州推到战火之前,而要抵挡敌军步伐,不靠人就靠天:同属平原地带,荥州面前尚有黃水。这话谁都不能说,津常站更不能点破,却也不能任由主力在华中消耗殆尽,这正是老板为难之处。
于是赵长庚索x_ing回应道:“若是我,便将电报原样上递,渝川自会有他们的判断。不要cao心自己权限之外的事情,这不是您教导我们的吗?”说着稍稍退开两步,拉出舒服的平视距离,接着再次开口,嗓音镇定,仿佛只是日常寒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三民派当家若不能保中华,这五湖四海也定有人斩木揭竿,岂能就任由东日横行放肆。”
老板回身注视着他,目光深沉好似不可见底的深渊:“我倒没料想,你还这般想得开。”赵长庚笑了:“点到就足够了,渝川舍不得拿主力冒险,这点他们算的比谁都精。至于荥州,既然华中撤退能拿学生抵命,那么为阻华北东日队伍,渝川又有什么不敢干的?”说话时候,他眼中晶亮亮的,不知是反s_h_è 的灯光,还是有什么念头已然生根发芽。
老板沉吟着,放开桌面摊敞的图纸,一手背负,一手端起茶杯,向窗口踱去:“你果然还是记恨着那件事,罢了,说说吧,有什么消息?”赵长庚收敛容色:“纸鸢来报,言冈村贤之助已达上珧,号称领命兴教,请他去劝说上大师生配合。”早在津口时候,冈村贤之助带领的特侦课就已给津常站带来了莫大麻烦,如今他坐镇上珧,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振兴文教,若只是冲着总站而来倒还好,怕只怕他嗅到老生气味,死咬住赵启明不放。
屋内灯光晦暗,照得老板脸色有几分难看。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赵启明在情报方面虽然天赋极佳,但毕竟是学院里教养惯的,许多经验和秉x_ing,远非几个月急训就可以弥补的。在这波诡云谲的情报战场上,他若只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隐藏也就罢了,可一但被盯上,便绝非冈村贤之助的对手。实际上老板的打算原也是如此,喜蛛事发太过突然,赵长庚撤离后,在继任者成功渗透之前,需要有人暂时顶上,选择赵启明不过是人员空缺下的权宜之法,只是不曾料到,事态发展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迅速。
周匝陷入短暂的沉默,只闻老板脚步沉重而缓慢,似重锤敲击心坎。半响他开口道:“上珧国大的文史学生没走成?”赵长庚微微垂首,语速不变,吐字却愈发清晰起来:“滞留了将近半数,学生倒好说,麻烦的是,冈村贤之助要纸鸢劝说的,是他的导师陈勖。”寻常同学若非走得极近,不至于刨根问底,尚有回转的余地,但老师对曾经中意的学生,即便其得再不成器,也总想亲口问个明白。履历可以伪造,但事实是不能作假的,到时冈村在侧,倘若陈勖言语透露出有关其真实身份的信息,绝非赵启明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的。
老板顿脚,回身看着立在原处的赵长庚,追问道:“还有呢?”灯光昏暗,映得其人轮廓模糊,似已融进漫漫y-in影之中。“因卢公殉节,两人目前尚未碰面,但冈村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不知是谁的苦笑在寂静中响起,上大滞留师生成了老生线的最大威胁,津常站到底还是给自己摆了一道。至于冈村贤之助此举,究竟是赶巧还是别有用心,就更难得知了。赵长庚迟疑须臾,继续说道:“纸鸢请求津常站派人协助现有师生撤离。”
“天真!”话音未落,老板已然厉喝出声。莫说此事是否归督统局辖理,单看津常站而今自顾不暇,又如何会伤筋动骨去管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有那么瞬间赵长庚恍惚觉察到老板的杀意,可他笃定津常站谁都不能动。冈村背后是东日特侦处,在做好迎接敌人疯狂报复的准备前,他们必须慎重;对上大师生下手,则无疑昭示着纸鸢与上珧国大的关系;至于赵启明本人,如今在东日营地,贸然动手只会将疑火引向老生——这已经快要成为一局死棋。